望枯一覺睡到“日下三竿”,院裏枯萎的葡萄藤外,層層疊疊出或暗或明的雲影浪,迸射出晦暗的光斑,散落地上,就像滿地銅板。她若再昏睡一刻鍾,恐怕真要屈身去撿了。


    奈何,商影雲來了。那喧鬧大嗓,殺得院裏院外一個措手不及——


    “神女大人!人兒都等到門口了!幾時能出來啊……唉!神君,莫要阻攔我,我是自個兒人,這話是給外頭那群人聽的。”


    “咳咳!再說了!我不喊一聲,這僻靜院子還能讓她睡到子時,以前讓她給我搬屍就這樣。您們無須操勞,交給我保準馬到成功!”


    這吹噓勁兒還真將望枯鼓舞上了,她落地推門去,眯起眼,先看天。


    這哪裏是天,是蓋了床綿軟絮子的江河,還給石子壓出凹凸不平的洞,才透了些陰冷的碎陽。


    上迴看到這樣古怪的天,還是在萬苦殿裏。


    好看雖好看,卻終不如昏黑夜裏入眼。


    “二位神仙快看,望枯醒了!”商影雲拍著巴掌給自己邀功,又覥著臉向望枯跑來,“老戰友,今日還是你我共赴宮宴,我是個厚道人,怕你找不著道,先過來尋你了!”


    曉撥雪輕撥垂藤走來:“望枯,後宮之事我無法涉足,卻會送你一程。此地屢次生出禍端,你不要貪那一時嘴饞,且看且行,明白麽?”


    望枯打哈欠:“當然,無名師姐還未找到,我可不會枉死一場。而沃元芩這些人,各個處心積慮,我又怎會予以信任?”


    曉撥雪憂心忡忡:“我是從人間過來的,有些蛇蠍心腸的人,比鬼神還要可怖。他們非但靠不住,還會把你算計其中。”


    這不是恐嚇,是忠告。


    望枯:“師尊,我已親身親曆過被他們算計的滋味,我會加倍小心的。你與無名師姐都要安然等我歸來,好不好?”


    曉撥雪喑啞:“好。”


    ……


    風浮濯也在院子裏,但他更樂意當個守門將領,閉門而一聲不吭——風吹草動,起;危急存亡,斬。


    在望枯囫圇衝刷了臉,換好了身像樣的衣裳後。他也掐準時機,推開一條一拳寬的門縫。


    誰曾想,門外卻排排站滿了人,還各個用耳朵貼去門上。如今撞上風浮濯的冷眼,圓眼瞪大,腦袋卻要分家似的,一骨碌滾成核桃散開滿地。


    有個傻了吧唧的太監,一心給常歲公公效忠,哪兒知大難臨頭了:“誒!公公!那神女已起了!還穿戴整齊!莫不是有意晾您呢!”


    望枯早知禹永樅會派人恭候門前。


    她慢吞吞端起一杯茶:“常歲公公來了?那就勞煩您再等等,我的確是有意晾您。”


    當初在停仙寺和禦花園前被他說教得有多狠,今日就要趁這送上門的機會,如數償還。


    常歲原先不記望枯麵容,還是接了商影雲過來,才一拍腦門想起——曾有一男一女一對牛鬼蛇神,也是從停仙寺出,大鬧一場後,哪一日銷聲匿跡了。


    而今再迴,哪兒想二人來頭這麽大,自然悔不當初。


    “……奴才有眼無珠,讓神女大人多等一會兒又算得了什麽?這些豬狗個不如的東西,慣會亂嚼舌根,”常歲賠笑,轉頭又對那蠢笨奴才置氣,巴掌一扇,驚天動地,“丟人現臉的畜牲!你得罪她們!就是得罪老祖宗!今日就是你太爺太奶從墳頭裏出來,伺候她們都不夠格的!就等著為你那獨活的老娘收屍罷!”


    那奴才鼻青臉腫,跪地磕頭,求著他扇得更響亮些:“奴才知錯,奴才知錯……求神女大人不要給奴才的娘降罪……”


    望枯看著心煩:“常歲公公,不打他了。”


    常歲收放自若,趕巧兒,手也疼了:“誒。”


    望枯再從容抬眸:“但也別停下啊,就打你自己罷。”


    常歲笑容一僵:“……什、什麽。”


    望枯歎惋:“常歲公公,你若光打他,我是不會心生憐憫的,但何必要把無關緊要的娘和太奶拿出來罵呢?你說了,是逞一時口快,我聽了,卻要難受幾個時辰呢。”


    集中火力都不會,可是踩到無情道宗的命門了。


    望枯看他才是真的丟人現臉。


    常歲算是懂了,何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奈何話已說出,隻能狠狠抽自己兩頰十幾下——女子大多“婦人之仁”,斷不會太狠心的。


    停手時,少說有二十幾下,莫說臉上,掌心都是火辣辣的疼,正是求饒的好時機:“神女大人……這、這樣好了麽?”


    望枯嚼著風浮濯去山上摘的酸葡萄,腮幫子塞得滿滿登登,就倚著躺椅,往外探出疑惑不解的臉:“常歲公公已是開始了麽?為何我聽不到呢?”


    常歲慌了神:“不……不是的,神女大人,他們都聽到了,二十幾聲呢,再不濟,仙姑與倦空君二位神仙也應當都聽到了!”


    曉撥雪掉頭摔門,已是作出答複。


    而風浮濯坐在昨夜給望枯搬來的凳子上,專心剝起酸葡萄:“不知。”


    常歲倒吸涼氣:“……”


    望枯狡黠一笑:“既然如此,門外的呢——”


    那些貪生怕死的閹人,腦袋搖得比鈴鐺還急:“……”


    常歲當“紅人”一年有餘,什麽大風大浪沒見識過,而今踉蹌倒地,臉蛋一片“花紅柳綠”,好似心性野蠻的稚子,瘋瘋癲癲。


    都說她是耳根軟的活菩薩,偏偏在他跟前,卻成了取人性命的閻王爺。


    常歲麻木抬手,再次給自己扇起巴掌,響得鳥也飛,犬也驚散:“那就……‘啪!’打到神女大人……‘啪!’滿意為止!”


    望枯愜意仰躺:“嗯,有勞了。”


    ……


    宮宴在即,常歲向皇上告病,說是出宮接神女時,不慎栽進了臭水溝裏,鼻青臉腫、發絲裏都是虱子,姑且拾掇不幹淨,怕嚇著主子們,隻好將今日宮宴讓其餘公公打點了。


    禹永樅不以為意,隻是問了嘴倦空君可會過來。


    常歲公公捂著臉悻悻搖頭:“聽聞是不來的,奴才沒敢細問。”


    禹永樅自始至終並未看他一眼:“好,歇去罷。”


    他早有預料。


    若是來了,才叫人咋舌。


    ……


    曉撥雪與風浮濯護送望枯一程,望枯第一迴來,是在犄角旮旯的窄門裏停下,而今卻隨著各個氣派的車馬隊伍,停在了萬人壘起的正門前。


    紅門萬丈高,搖落滿城煙。


    風浮濯戴了鬥笠,率先跳下馬車,再將望枯接下。


    他並未過多叮囑:“無論幾時,我都會在此地等你。”


    望枯:“好。”


    那紅門緩緩大開。


    她與商影雲更行幾步,迴頭去,風浮濯還在原地。


    而風也知趣,輕撥他的鬥笠。


    風浮濯的眼,因住進了望枯,而推開溫煦。


    銀柳拂風也不歪,層層年輪,也藏在千絲萬縷間。


    望枯許多過去還未盤問的疑慮,忽而在此刻醍醐灌頂。


    所謂“太子殿下”,是強加在風浮濯身上的鐐銬。


    他是以傀儡之身,站在另一個人的影子後頭,然後,被迫成為了他。


    而那另一個人,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如此光芒四射的頭銜,大多都不願拱手讓人。


    那為何執意如此呢?


    隻因風浮濯當過一陣子生不如死的監下囚。


    這紅牆裏的人,想要一個聽話的、循規蹈矩的、又剛好骨性不滅的“質子”。


    於是拔了他的舌,在暗地裏易了他的容。知道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哪怕鬧出人命,他也仍是那個一心求得國泰民安的瘋子。


    風浮濯如此好的脾性,卻成了自傷的利刃。


    盡管,他飲冰四百載,不涼心頭血。


    世間要他千千萬萬次。


    他就會義無反顧再來千千萬萬次。


    忽地,風浮濯才恍惚覺察到望枯的古怪,躊躇一瞬,抬步向她走了三步。


    望枯連忙擺手:“不必了——等我迴來!”


    風浮濯聞聲駐足:“好。”


    他不屬於此地。


    望枯更不屬於此地。


    哪怕二人都曾暫時困進繁華裏。


    也永遠活在青天下。


    ……


    今日皇宮雖將望枯宴請了來,可當她與商影雲攜手落座後,又覺與原先所想的相差甚遠。


    一,明知要落雨,卻執意選於月下長廊擺了桌,豔麗的花衝淡了酒肉之氣,像是有意給人添堵。


    二,打著“答謝神女”的名頭,主人翁卻渾然成了旁人。望枯尚且無礙,而商影雲隻是問宮女要個筷子,也受盡冷眼。


    三,禦花園一牆之隔,便是黃薑花苑。禹永樅還大言不慚地說,“飯後會於黃薑花苑燃放煙火,遙祝本朝千秋,神女千古。”


    好不容易從囚犯坐到九五至尊身旁。


    可事事與她二人叫板。


    商影雲吃了一肚子火,望枯借事先裹腹之由,帶他率先離了座。自始至終,一個從未伸過筷子,一個伸筷子也才吃了兩口,還都是素的。


    今夜橫豎都是被他們算計,如何能吃得痛快?


    商影雲尋了個假山,上下都被巡邏了個遍,才寬心大罵:“那些大臣安的什麽心!什麽事都要往我身上引,吃個飯還要吟詩作畫,不會又能如何了?目不識丁又能如何!吃了我?嗬!吃的東西也難以下咽,那是雞鴨麽!肉和棉線似的,看著就古怪!”


    望枯:“商老板,我知你氣絕,但還需低聲些,這些人都是有備而來的。”


    商影雲:“我自然明白!望枯,我適才悄悄往外瞄,西頭有個牆,牆外就是你當初背屍的那片密林,不妨我們趁機溜走罷?”


    望枯搖頭:“目前並未看出禹永樅的意圖,多半煙火隻是一記‘信號’,煙火之後才會動手。”


    “是這個理,你本事見長啊……”商影雲撓撓頭,又驚掉下巴,“慢、慢著,你不會是在直唿皇帝的名諱罷?”


    望枯:“是又如何?他的生死大權,如今在我手裏。”


    沃元芩親眼目睹過生死一瞬,定會使出千方百計苟活下來。


    商影雲小心翼翼:“所以,神女的意思是……”


    望枯:“先點燃煙火,看他們如何應對,如若後頭沒有算計了,我們趕緊離開。”


    商影雲幹勁十足:“好!”


    兩人動身很快,一個把風,一個探路,用了十二分的謹慎,得以順利潛入黃薑花苑。


    而邁入此地的第一步,就讓商影雲絆倒而去。


    他的聲兒沒能收住:“哎喲!”


    吃了一嘴黃土後,他“呸呸”地爬起身,衣裳還沒打理好,就徹底傻了眼。


    望枯放眼看去,隻覺禹永樅,不,這盛世裏的肉食者,都是瘋子——


    眼前的土,都被鬆動了。


    而鬆土裏什麽都沒有,隻是疊著幾具幹淨的屍首。


    若每坑放著五人。


    粗略計量,也少說是一百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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