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盯緊風浮濯的麵龐,陡生三問。


    一問,他眼疾好了?


    二問,他為何在此地?


    三問,非要抱著人,才可說話麽?


    ——倦空君這是鬧的哪般?


    望枯挑筋撿瘦,通通按下不表:“分明是倦空君不願認我在先。”


    轉攻為守,當真聰慧。


    風浮濯逢人就跪的毛病還未摒棄,眼下就著抱人之姿,單膝碾去雜屑間。


    雖雙目不爭,何處也灼得燙人:“嗯,我知錯。”


    望枯被“囚”風浮濯這三畝逼仄地裏,雙腿分開嵌在他腰身,衣裙掀到膝上。風浮濯雙臂像老樹根,孔武有力,一掌心罩在望枯背脊,另一掌則墊在腦後。


    望枯兩臂無處安放,隻好耷上他的肩。


    她心生一念——


    這便是續蘭所說的“親昵”?


    望枯仍是不解:“倦空君身上這麽些傷,卻還要抱著我,不知是嫌不夠疼,還是有意博人同情。”


    望枯與那時的素君一般,話裏話外分明都捎帶譏諷,可繞進風浮濯耳邊,一個是北風刀,一個是和煦陽。


    化了心底的臘月雪,漾著山泉,所動皆春風。


    風浮濯輕聲應:“都有。”


    望枯:“……”


    她眉間擰作一團。


    她自認榆木腦袋,卻也覺察風浮濯的不對。


    望枯:“倦空君染了風寒麽?”


    ——並非她學個病症,便逢人這麽說。而是風浮濯,顯然從那高山雪,墜為岸邊池,雖仍似不近人情的死物,卻好似藏了溫。


    風浮濯難忍一笑:“並未。”


    望枯毅然確信,此笑是她看花了眼。


    望枯斟酌:“那是為何?”


    ——莫非,傷到腦子了?


    風浮濯輕歎:“望枯,你不該關切我,我不值當。”


    ——他抱起她,分明如登徒子那般不講理,懷中人乖順過了頭,難免吃虧。


    心上疼又添一筆。


    望枯更是一頭霧水:“那我該說什麽?”


    “好,你無需多言,我來。”他翻出袖口的帕子,慢聲道來,“我仙骨已剔,又做了幾迴大逆不道的錯事,前幾日,都在籠殘浮屠裏關押,不見終日。”


    望枯:“何為大逆不道之事?”


    多半又為芝麻大小。


    風浮濯輕描淡寫:“在仙界打了十二峰的休宗主,未去洪澇災地救人,輕慢自己的性命。而今,還與十二峰、歸寧為敵,放無垠集鬼魂逃去他處。”


    望枯停息,始料未及:“因此,倦空君的身傷……”


    風浮濯堂堂正正:“我這一身傷,正是與十二峰弟子、歸寧弟子交鋒而來。”


    ……還真是大逆不道。


    他奔著今日能與望枯相遇,有意揣起帕子。本想大戰後,舀一瓢清溪,再給自己正個衣冠,不於心上人前失了儀度。未曾想,這心上人才是淒淒慘慘。


    額上、膝上、臉側,都有淤青。


    他挪來一手,大掌輕攏她的膝:“可碰麽?”


    望枯好心提醒:“我的身子古怪,你仍是治不好我的。”


    風浮濯黯然垂首:“嗯,確是我無用。”


    ——不論她用靈力看了望枯多少眼,也還是心疼。


    忽地,二人聽第三人跫音相進。


    那人一步一碎瓦,又“叮鈴”、又“哐當”。


    動靜這樣大,恐是不想隱瞞。


    望枯壓低嗓子:“有人來了。”


    風浮濯自然明白,側身去嚴陣以待。將坐於身上的望枯,換為橫抱——若有不對,走為上計;若有埋伏,第一處傷,也隻能是他的脊背。


    那人停於拐角,恐怕氣力已絕。


    “不必躲了,將她放下。”


    是個女子。


    望枯抬過頭,喃喃唿喚:“……曉宗主?”


    一個三步之遙的久別重逢,曉撥雪偏生走了六步。


    她還是老樣子。


    雪色人,驚鴻麵。


    雖容貌冰封於二十出頭,身姿卻已掛在黃昏歲暮,風幹華年。


    擔得起一句,久病無醫。


    曉撥雪看向風浮濯,蒼風淩著她的傲氣:“倦空君,還不放手麽?”


    風浮濯的確不撒手,一揖改為躬身禮:“負卿宗曉宗主,久仰大名。望枯吃了太多苦,立身不易,我若抱著,也是替她分些勞累。”


    曉撥雪話鋒犀利:“倒不必如此拘禮,我與倦空君的年紀,隻差兩百年,或是說,剛好差個望枯。”


    望枯:“……”


    怎有為老不尊的暗諷之意?


    ——稀奇。


    風浮濯神色不動:“好。”


    曉撥雪漠笑:“白日裏,倦空君救了我一命,我自當感激。隻是我沉睡多日,醒來聽了不少風言風語……其間,有一句話,是求娶望枯,我隻當笑話去聽。”


    風浮濯:“是個笑話,但並非為假話。”


    曉撥雪端身:“你可知,她原先要入我負卿宗修無情道的?”


    風浮濯:“略有耳聞。”


    曉撥雪:“不怕?”


    風浮濯:“為何要怕。”


    曉撥雪輕笑,便是風浮濯也沒給好臉色:“惺惺作態可過不了我這一關。”


    風浮濯搖頭:“從未奢求。”


    相思豆埋下,就不怕長個萬年。但若掐了根莖,未死也成空殼。


    曉撥雪不退反進:“好,你不是說要救她麽?今日你若不行,我便了結你這最後一縷命。”


    望枯直腸子,怎知風浮濯與曉撥雪的彎彎繞繞,昂起臉,勒令人伺候著:“既然曉宗主都發話,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剛好,倦空君的帕子都拿出了,我平躺此地如何?”


    “就在我身上罷?地髒,也易劃傷。”風浮濯麵上波瀾不驚,一手穩當抱人。


    早已跟來、掩藏氣息、攀附袖口偷看的一雙結靡琴弦,望而生畏:……


    一個天生享福命,一個天生吃苦命。


    倒也算天作之合。


    望枯勾起他脖子,歪頭顯好奇:“倦空君是被逐出佛門了麽?”


    風浮濯:“大抵如此。”


    望枯不懂寬慰:“倒是可惜。”


    風浮濯鄭重:“我一介罪人,不值得可惜。


    他自知不甘。


    霎時,過往忽湧心頭。


    曾記,又是那三月三的仙界大殿。休忘塵的慷慨陳詞,繞屋脊柱:“經由天道指引,魔界萬苦尊正為禍亂根源,勢必剿除!”


    此言當初被一口否決,休忘塵卻懂得力挽狂瀾。魔界這方暗地卻得來永晝,沒了結界,而滾滾天雷也現身此地,兩相鐵證如山,這才換來今日仙魔一戰。


    告書下達四界,佛界為幫十二峰奸邪,需一並跟隨。


    帝君之命,不可違背。他因“殉情”一論,鬧出笑柄,而被素君人等添油加醋,需困於籠殘浮屠三年之久。


    但風浮濯記得望枯所說——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不為再見她一眼。


    也為哀魂羈旅輪迴。


    風浮濯又道:“我深知此舉絕無道義可言,便不願袖手旁觀,從籠殘浮屠奪門而出,再赴千裏,生殉身之心。”


    佛像脖上的五寸痕,因有所疏漏,再深三寸。


    但當風浮濯叛逆這一迴,跪地祈願,再迴首時——卻詭譎地愈合了四寸。


    想來,先祖也知人世不該被兵戈殘害。


    而風浮濯還不忘私心。


    ——他也曾讓結靡琴弦跑遍幾界尋望枯,獨有魔界還未踏足。見了她,雖不可肌膚相貼,但若是用那副有淒慘的模樣,也實屬不妥,便先去洗淨了身。


    幸好多此一舉。


    風浮濯精心打理起他的眼前人,臉頰好了,再從發絲一路往下。他沒能告知自己身上的痛處,筋骨錯亂,丹田盡毀,無法運氣;膝蓋跪地,是因精疲力盡。


    更不會說,他如此以下犯上,恐怕已與正道一刀兩斷。


    但他此心極恆,寧焚身,不讓望枯留傷。見她麵上淤青褪了,才終得安心。


    望枯:“那倦空君今後想去何處?”


    他停了手:“想跟著你。”


    曉撥雪:“嗬。”


    言下之意像是:倒是想得美。


    結靡琴弦:……


    唯望枯一板一眼:“跟不了的,我是已死之身。”


    風浮濯:“我也是。”


    他無喜無悲,收了帕子時,才用掌心貼去望枯腹上時,染有幾分人味。


    憤懣的,不悅的,離經叛道的。


    才道:“望枯,你還未答複我,為何要吞石?”


    曉撥雪眯著眼:“倦空君好似時常管不住自己的手。”


    風浮濯不卑不亢:“此言甚矣。”


    “……”


    望枯未覺有異:“起先棺材未合上,灌了水,我身子輕,帶著棺材不上不下的,便摸開一條縫,抓了把石頭,往嘴裏吞,想要增添份量。”


    風浮濯聽著,睜開了眼。


    眸子與夜比黯然。


    他輕聲道:“不疼麽。”


    望枯:“不疼的,就著水喝,不用嚼就灌了下去。”


    隻是不知,這麽些天竟還在肚子裏留著。


    風浮濯不由將懷中人抱得更緊,妄圖偷些痛楚。


    這樣的懂事聽話,這樣的生之渴求。不止讓風浮濯心如刀割,還有後怕。


    織骨棺為仙家所製,怎會合不緊實,隻能是有意將她淹去水裏了。


    多虧她這份膽大。


    曉撥雪:“誰許你抱了?”


    風浮濯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是望枯。他話到嘴邊,唯恐問得還不夠輕:“我用靈力幫你取出來,可好?”


    兩根結靡琴弦再也不是隻冒出半個頭,而是撥弄身子,忌憚成兩條小浪,橫豎都說兩個字:不可。


    ——從一妖不妖、人不人的姑娘身子裏取石子本就難於上青天,何況主子不舍為她開膛破肚,非但要耗費成倍的靈力,還需全神貫注。


    一有差池,吃虧的還是他。


    到時,金丹自爆,修為盡散,元神出竅……都為家常便飯之事。


    風浮濯再問:“望枯,為何不說話。”


    曉撥雪蹙眉:“你還敢吼她?”


    風浮濯:“從未有此心。”


    他舍不得。


    兩根結靡琴弦卻看得幹著急。


    說是哄人,竟比統帥引領麾下三軍還生硬。


    ——多虧碰上的不是尋常姑娘,否則這張臉,莫說姑娘,七尺大漢都聞風喪膽。


    望枯果真不覺他的帝王相“發作”,卻也好生思量。


    “不可。”她終於發話,“往後我獨身一人,要淌不少水路,萬一取出,身子又要在棺材裏撞來撞去的,需吃不少罪呢——多謝倦空君,我該下來了。”


    風浮濯照做:“……”


    人抱久了,夏風過夜也覺冷。


    此時。


    “我還在想,你到底何時開這個口,而今啊,總算是讓我盼到了。”


    此聲穿林走巷,悠然落地,讓三人麵容失色。


    隻見休忘塵停在烽火台上,起熬鷹蟄伏之姿。


    “匆匆一麵不足為喜,我這人太貪,非要聽你親口喚我一聲‘休宗主’,才知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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