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忘塵站在長階之下,得以將望枯盡收眼底。


    迎著灼燈,華暖一身。


    他不自覺道:“怎麽?心中有怨?”


    望枯問到了,就搖頭離去:“不敢有。”


    休忘塵失笑,一步足以追上:“望枯怎的總是改不了,話說半截就匆匆別過的壞毛病?”


    堂前八百人,沸為一鍋粥。


    望枯噤聲不理,眼下是她自省之時,旁人自然不可打攪。


    第一迴被休忘塵“操縱”,是在天寒地凍時。“聽話”不是下達指令的咒語,他隻需看定一眼,就能抽空望枯的思緒。今日第二迴,他壓製的本事卻愈發熟練,好似在撥弄淩嶸所說的、深藏在她身裏的線,越縛越深。


    與修真者的道行深淺並無瓜葛。


    而是休忘塵知她能被操縱,才會如此。


    休忘塵讓她走到頂點,跟上也輕而易舉,三階一跨:“望枯,我先前不曾坦言相待,是怕你厭棄……再者,我相當惜命。”


    望枯不留情麵:“我早已厭棄休宗主,卻從未有害死人的本事。”


    休忘塵調笑:“如若你有呢?”


    望枯耐著性子:“我不會誇大其詞,但休宗主在我跟前問了沒有三百次,也有三十次,直言不諱也好,旁敲側擊也罷。但休宗主未嚐不知,我要有此本事,第一個殺的就是您。”


    休忘塵聽得此話,才渾身服帖:“你怎知我恰恰等的這一日呢?”


    他朗笑,剛好掐著點步入頂層公台,施法挪了桌椅,拓了高頂之上的瓦片,靜謐夜空有三兩夏野的螟蛉,再張羅著八百個弟子在幕天席地中落座。


    他以仙人姿,引來一劍寒霜,為星閃爍,白衣作孤舟,笑看身後人:“怎麽?不是說要一醉方休麽?還不快來——”


    “好!”


    整座酒軒的客人都在此地,一盤盤菜往裏送送,不出一炷香,就慌忙收走。近似人間佳肴,但望枯都叫不出名諱,隻知遊風城隨著城主鬣狗一般,忠義為本,不食同根,一桌的妖怪有藤、鯉魚、烏鴉和枯葉蝶,因此時蔬、飛禽、遊魚都不會有。


    這盤中的,卻像走獸之肉。


    有人垂涎三尺,趕著騰騰熱氣往嘴裏塞,讚口不絕:“休宗主!這是雞鴨,還是豬牛羊?用的什麽佐料!得讓十二峰的廚子也學學啊!”


    吹蔓正襟危坐,伏在望枯耳畔:“望枯,我會好好學的。”


    望枯端詳良久,既是來路不明的東西,就不會伸去筷子:“不必,這家酒軒的油水太重,你做的更好吃。”


    吹蔓會心一笑:“好。”


    休忘塵思忖一番才應話:“聽聞是暉卮軒的招牌,隻聽掌櫃說,此乃‘黃金肉’。”


    “黃金肉?聽著就果然非同凡響!”


    “何必拘泥於是什麽呢!吃飽一頓再說!肉就要配著酒喝!來!幹了!”


    這些妄圖一醉方休的人,不知暉卮軒的佳釀有兩種。一種用露水攪化了蜜,再倒出枸櫞的汁水兒、名為“長夏飲”,酸甜可口,老少皆宜。另一種名為“漫冬飲”,就是往嘴裏灌了微酸的雪,喝起來沒滋沒味,難以上勁,遠不及巫山的暮雨愁。


    酒過三巡,還不如長夏飲酣暢淋漓。


    蒼寸砸吧嘴:“這個好喝,若是能再多放點蜜就更好了……續蘭你悠著點,無人和你搶。”


    無名、席嚀與路清絕則是風雨不動,拿著筷子無從下手。望枯見此景,覺著心裏那點不對勁,當是真的。


    於是他偏頭對蒼寸:“蒼師兄,少喝點,續蘭也是。”


    蒼寸抹嘴,壓低嗓音:“真當我傻呢?妖怪們都知道不傷彼此情分,給我們人喂的,能是什麽好東西?若非我種的果樹多,知這長夏飲是真材實料,斷然不會毫無顧忌啊。”


    望枯沉聲:“那蒼師兄可曾看出這肉是什麽?”


    蒼寸抓耳撓腮:“不像好肉,如此緊巴,紋理怪異,莫非……老鼠肉?”


    這時,溯洄峰的一名修士幹嘔不止,一腳踹開眼前的漫冬飲:“這算哪門子酒!非但不痛快,還烈不烈、水不水的!多喝一口都心裏發毛!”


    “你可是喝慣了十二峰的烈酒?我嚐著著挺好,就是需細品,迴甘之時,還能嚐到一股俠氣!”


    “可笑!一杯酒都能喝出俠氣?你喜歡就喝著,為何說十二峰的不是?反正我是喝不來!弟兄們請便!”


    休忘塵明麵小酌怡情,四目卻微微混濁,不由貪杯:“喝不來則已,何必爭相吵鬧?倒不妨問問掌櫃有沒有合心的菜,敞開了點些喜歡的。”


    朦朧醉意,身如畫舫悠悠。


    望枯隻是打量這一眼,他便敏銳抬眸,高舉杯盞。


    形似大發詩情,猶敬滄海,實則隻為一人,顧影自憐。


    他唇瓣輕啟,暫且不為人知的聲息,一如比試台前,悄悄灌入望枯的耳,滿含溫柔——


    “望枯,不可諒解我。”


    “今日之後,更不可行傻事。”


    “天降大任於你,是它慧眼識人。”


    “但它不教會的,我來教。”


    望枯輕笑著打斷:“不必了。”


    休忘塵為何總要介入她的是與非。


    第一句,她從未有過諒解之心。


    第二句,傻事何為?單是他的片麵謬論。


    第三句,第四句。天降大任,誠如人活此生,選不得卑劣與尊貴,聽再多好話也無濟於事。


    他的教,莫過於將她棄置於殘骸之巔。


    兩相憐憫,各恨眾生。


    但萬物存活,更無須旁人教導,無外乎各憑本念。


    望枯沒有管。


    但也正在這時,休忘塵雙眼緩緩閉上,像是假寐,待到手中杯落地,人也向後仰去。


    四方人紛紛起身:“休宗主!”


    青絲浸苦酒,白衣也嚐秋。


    休忘塵閉著眼躺在地上。


    如此醉醺醺,無意識,動彈不得——怎會是休忘塵呢?


    十二峰的師尊也隻來了他休忘塵一個,其餘的,都留在巫山收拾殘局。修士們六神無主,要想主持大局也難有一心,東嚷一個,西喊一聲,喧騰而混亂。


    無名一劍劈開憑欄,生路已出,又站在桌上,字字清晰:“劍修快迴巫山搬救兵!再將那掌櫃、店小二、庖廚,通通綁過來!符修畫符!勢必搞清楚這些肉究竟是什麽!其餘人擺陣,確信暉卮軒無人逃出!”


    主心骨現身,幾人一哄而散,各擔其職。


    封鎖暉卮軒倒是簡易,隻需在各個角落定點,再紮上佩劍,自當萬無一失。而店小二都是青蟲、螳螂、螞蚱這些手臂多、還行得快的妖怪,如今各個不成氣候,縮在角落。而符修拿出黃紙與朱砂,每張畫咒,好似是能見原先模樣的“顯形符”。


    無名雷厲風行,開門見山:“這是簷青仙尊,遙指峰的休宗主,他若有個三長兩短,莫說你的暉卮軒,就是整個妖界,都難逃幹係,我奉勸你們如實相告。”


    容掌櫃天生苦臉,大嘴委屈,而顯得皺皺巴巴:“他是簷青仙尊?恕我有眼無珠,可本店學的是人間磐州的上賓之禮,迄今已建四百年,從未有這般茬子。”


    無名不予理會:“什麽肉?什麽酒?”


    容掌櫃凝噎:“隻是上好的人肉、上好的人皮,酒也是用上好的膽汁釀成……”


    眾人無不駭然失色。


    無名麵色鐵青:“我們是人,你們妖怪都知不食同類,為何偏要如此?”


    這下,換這些妖怪茫然失措了,難以置信地打量他們每一張臉孔。


    螳螂為總管,蚌珠大、突出眶的眼寫滿慌神:“可是……可是諸位貴客不是妖怪嗎!”


    蒼寸惡向膽邊生:“你白長這麽大眼了!不認得人,也總該認得赤橙紅綠罷?這十二峰的宗袍,都擺在這兒呢!哪裏成妖怪了!”


    話音驟落,那幾十張掌心大的“顯形符”也兀自飛去空地,合為一整張紙。


    丹砂作畫,不講精細。但緩緩浮出符咒上的,分明就是個雙目失澤,左腿係著紅繩,右掌背上有一團黑胎記,未及耄耋年就有生胡須的樵夫。


    青蟲妖探出頭:“正是他!我可記得昨日,他是托了道士問了來妖界的法子,親自尋上門的,說是賣身換他父母能下個好葬,我親自去處置後事的,定是錯不了!”


    適才胡吃海塞的修士再也聽不下去,捂著嘴尋去茅房嘔個不停。


    容掌櫃窮追不舍:“來暉卮軒的過客這樣多,五界之中各個都有,我們怎會是人是妖都識不出呢?貴賓之中定有妖怪是錯不了!還指不定是個狠角色,將貴賓們的氣息都改成妖了!”


    語畢,尚留此地的修士們齊齊向望枯看去。


    無名不露聲色:“也就是說,這漫冬飲是膽汁製成?”


    容掌櫃忙不迭頷首:“自然是了!就不純,客人都不會買賬的,我們怎敢亂摻!”


    無名:“我們之中,確有幾個妖怪,但不至人人都是,而這幾個妖怪,更不喜食人,可你不曾問清,妄自端來黃金肉,怎又不算罪過!”


    容掌櫃急中生智,往人潮中看,直至看到望枯,雖膝上發軟、心如擂鼓,卻也梗著脖子指過去:“她、她就是那個能蓋人氣息的大妖!求諸位貴客明鑒!”


    好一個信口雌黃,張口就來,深得休忘塵秉性。


    望枯長歎。


    ——她分明一語不發,怎的就成了大妖?


    遊風城這樣有名,她也與吹蔓結伴同遊過,隻是不曾入過暉卮軒,卻從未有人指著她說這樣沒根沒據的話。


    席嚀站出身,卻隻與望枯相言:“休忘塵是自甘中招的。”


    至此,桑落也攜何所似、襄泛破門而入。


    桑落:“休忘塵!你明知不對,為何執意要喝!”


    她非但不救,一聲大罵,把幾個妖怪都嚇得夠嗆。


    何所似嫌丟臉:“桑宗主消停點兒罷!自己人就不要埋怨了!”


    他攙起休忘塵,這時,後者微垂的眼,可算是睜開了。


    何所似:“誒,休宗主醒了,你怎麽樣?可是哪裏不舒服?”


    休忘塵揉揉眉心,休整片刻:“桑宗主罵得是。不過,我喝酒隻是想試試,今日我究竟是多慮了,還是偶然。”


    襄泛納罕:“此事能靠飲酒試出來?”


    “能。”休忘塵抬起頭,直尋望枯的眼,“入了暉卮軒我便覺不對,總有什麽在隱去我的劍氣,還總覺昏沉,如今看來,恐怕是蓄謀已久。巫山妖怪久居深山,又沆瀣一氣,而遊風城的妖怪大多都見了市麵,不可不知來者是大妖……還是邪祟。”


    此言一出,當真印證了望枯心底的所有猜忌。


    替罪至今,休忘塵要光明正大坐實她“天降災星”的傳聞。


    但望枯時至今日,連自己究竟是什麽也說不出口。


    刹那間,休忘塵壓低眉眼,笑意蕩然無存。


    聲卻振千人。


    “萬苦尊離去,巫山百草凋敝,正是望枯一手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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