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凡是長了眼的,都知原先墊底的是個乳臭未幹的白麵小生,劍都拿不穩,被台上人打趴到號啕大哭——而今卻輪到兩個風口浪尖的人。


    適才,無論是歡聲笑語,還是捶胸頓足的,這會兒都沒了聲。


    那嚷嚷著“公道話”的,再也蹦不出一個字。


    席嚀與望枯相視時,大方相道:“不過是從頭來過而已,無妨。”


    “席嚀師姐所言極是,”望枯接茬,“那時出了岔子,讓我耽誤這麽些天,不然早該兌現打遍宗門的諾言了。因此,試問諸位師兄,誰願第一個陪我練手?”


    站在她身旁的,除了路清絕與蒼寸兩名左膀右臂最是無動於衷,其餘人都退避三尺,躲閃個眼。


    望枯敗興收劍:“師兄們這是何意?巫山令在即,我怎會鬧出內訌的笑話呢?”


    眾人:“……”


    望枯的秉性並非是打打殺殺,而是睚眥必報。


    奈何這些個弟子,太過色厲內荏,架也撩不起。


    實在沒勁。


    ……


    巫山令當日,早春探個親,先行陸路,再由舟渡,竟讓溫陽也延綿了千裏。


    重返故裏,吹蔓喜不自勝,紅頰堆了兩團暖光,內斂的性子,也能逢人說兩句像樣的話。


    她這迴輕裝上陣,行囊裏卻鼓鼓囊囊,落地巫山,才故弄玄虛地拆開,上演一出“大變活人”——穿著桃色襖褂的續蘭向天攤開手,助山櫻紅遍。


    蒼寸擔驚受怕地拍拍胸脯:“嘿喲!吹蔓!你把她往這裏塞,不怕悶過去啊?”


    望枯一本正經:“她是靈獸啊。”


    蒼寸:“……”


    碰著三個妖不妖,人不人的妮子,他自認是井底之蛙了……不,單論體格,應是蛤蟆。


    有人聽到動靜,古裏古怪:“帶靈獸可以,但這兒是巫山,也不考量考量她什麽年歲?再者,桑宗主明令說過,巫山會給靈獸催情,不許帶來,否則鬧得人仰馬翻,還要怪我們十二峰不懂世故。”


    什麽靈獸不靈獸,年歲不年歲的,分明就是沒刺兒硬挑。


    望枯卻視若罔聞,隻是再次將續蘭的耳朵罩上。


    蒼寸眼皮直跳:“你都說這是孩子了,還說什麽呢!再者,我上劫峰的師尊都沒說什麽,你這手未免豈不伸得太長!”


    那人沒完:“她們就是仗著沒人管才如此囂張!到時,讓她引來什麽更可怖的東西,或是塌了整個上劫峰……就有你好受的了!”


    巧了,望枯正是看師尊不在,才天不怕地不怕地帶過來。


    但這些人,昨日當縮頭王八,今日就能舌戰群儒了。


    不知又生何事。


    蒼寸腦門上的火噌噌往外冒:“說誰塌了呢!你爹祖墳塌了也輪不到上劫峰塌!再管我們的事,你就等著倒大黴罷!”


    蒼寸與人掐架是常有的事,其餘人都在交頭接耳,等著看他笑話呢。不曾想,他無心之言,卻惹周遭人各個臉色大變,像是捱了髒物上身,抖落寒顫。


    “那上劫峰天降災星的傳聞……莫非是真的?”


    “我聽的怎麽是瘟神轉世啊?”


    “甭管怎麽,天道就是停在沙棠神木上方的,歸寧的佛修們都看著了,應當不是假話。”


    “能鬧出這樣的笑話還不是假話麽?”


    “接二連三這樣多怪事,還說不信的,怕不是哪處派來的奸細!”


    蒼寸碰了一鼻子灰:“……都說什麽呢?”


    望枯默不作聲,隻輕扯蒼寸的衣袖:“師兄,他們在說我。”


    蒼寸虛張聲勢的暴脾氣又上來了:“憑何說你!這些人昨兒都不敢打呢!今日怎就欠收拾了!皮癢!”


    路清絕抱劍走來:“蒼寸,外人無論好話假話,也終究隻是外人,下次管著嘴,少說幾句就是了。”


    蒼寸拍兩下嘴巴子:“……管住了,定是管住了!”


    十二峰各有各的烏七八糟,但來了望枯的地盤,她自當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他們一馬。


    路清絕又至望枯身旁:“結界確是毀了,師尊忙著亡羊補牢,再者,防著天道再往家門逼近。”


    望枯窘迫一笑:“果真瞞不住你們。”


    路清絕抿唇:“天道有不少人親眼見過,動靜之大,瞞不住的。更何況,那時還有佛光萬丈,起夜往天上一看,自然就見得這亂做一鍋粥的景象了……另外,師尊托話,命我看著你,還勒令你不許悶聲行事。”


    望枯昂首:“隻是如此?路師兄與師尊不問我為何會引來天道?”


    路清絕:“我若是問了,你就知曉緣由麽?至多是猜測,真理,唯有天道明了。”


    望枯這才放寬心:“路師兄,你愈發讓我刮目相看了。”


    路清絕氣息卡喉,不甚暢快:“……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上迴你棄了我,這迴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與你一伍的!”


    望枯疑惑:“我自然還與吹蔓一塊了,路師兄莫非又沒尋到人兒麽?”


    路清絕:“……”


    好心好意,卻專挑他痛處裏捅——


    望枯當真是他的天生克星。


    ……


    巫山令除了弟子齊上陣,其餘都隨心而往。無時日之差,無幾人成伍之分,獎賞也未定,甚至住處還需自尋,隻要趁早將那魔氣剿滅,再知其緣由,便可告捷。巫山百妖行事也向來乖張,如此,頗有入鄉隨俗的意味。


    望枯與吹蔓一道,就是明擺著犯懶的——先帶席嚀、續蘭與別淺、忌孱敘敘舊。


    別淺見了席嚀,死魚眼都打直了,甭提多靦腆:“久仰遙指峰席嚀大名,我為巫山錦鯉妖,別淺。”


    席嚀:“幸會。”


    忌孱則一個勁纏著望枯,洋洋得意地扇落幾根暗羽,笑聲難聽:“哼,我原以為你不迴了,平日都往你屋子裏睡!我才不管你氣不氣呢!”


    望枯:“……”


    若不是正事要緊,她會先給他兩拳頭,待到打迴原型,再把他的毛通通拔光了。


    望枯不搭理,盤腿而坐:“別淺,巫山究竟如何了?”


    巫山池朦朧濁霧,別淺趴在岸邊,留了半人高的魚尾,近似鮫人。他猛地擺尾,驚起千重浪,讓屏退在外的和煦,就此落下,如鏡子折著光,天也亮堂。


    巫山池本就是瀲灩之色。


    別淺:“沾染魔氣了,也不知從何來的,在你們之前,確是什麽入侵者都沒見到。”


    望枯:“那你可知魔氣在何處?”


    別淺裝腔作勢沒兩句,又打迴原形:“哪兒都不在,哪兒都在,要我說,也就十二峰的修士大驚小怪,巫山的妖怪才不在乎這些呢!”


    望枯步步追問:“巫山草木何時恢複原貌的?”


    別淺:“不是初一,就是初二!吹蔓都沒和你說麽?”


    望枯:“說了,細枝末節呢?”


    別淺擺擺手:“誰看細枝末節呢?都忙著過新春呢。”


    望枯還想問,見十來個成群結隊的修士,也來巫山池畔。他們手中的劍,專殺魔氣,隨意揮去,都有白煙捎帶。原先縹緲著硝煙,都亂毀一通,盡顯刀光劍影之意。


    別淺極是看不慣:“……這些人能成麽?別把我們巫山的妖怪也除了。”


    席嚀:“能。”


    循她目之所及處,在望枯的藤身高嶺下,平地有綠草,而一身素衣無名,遠看像披桑戴麻,緊緊閉眼,嘴裏念念有詞。


    這時,她掐準時機,一舉睜眼。


    青史劍豎直騰飛,又往土地斬去。


    石穿,土濺,翠綠細長的草,如雨倒返天邊。


    忌孱愕然:“她這是!”


    別淺從水中一躍而出,魚尾當即變作人腿:“她是什麽人!快攔著她!”


    過往飛禽走獸們都不是吃素的,紛紛向她奮進。護巫山土壤,義不容辭。


    但當無名攤開腰上錦囊,一個高出她半個頭的金綢緞包袱橫出,鄭重攤開時,顯出槐颺骨已無血肉的幹骸,刹那——所有生靈都斂了殺氣,收了利齒,虔誠跪地。


    那是恩人。


    忌孱、別淺屏息凝神,望枯與吹蔓也站出身,膝蓋跟著碾地。


    瑤姬殿下教誨有方,巫山最懂知恩圖報。


    無名朗聲:“千年前,槐颺仙尊為巫山戰死,身如浮萍,卻成權柄之物,幾經交手,尚未入土為安。而今,仙尊得遺骨,落我手中,晚輩不求逆天改命,隻求仙尊得個自由身,日後在巫山安息,再無牽掛!”


    眾修士瞠目:“無名竟如此大義?”


    “是屍骨就要葬,與大義何幹?”


    “不對……快看!”


    槐颺骨埋入土中後,須臾間,屍骸化為漫天彩蝶,飛去山川河流,致使百草豐茂。雲霞之中,有一普度之光,如刺眼白晝,照耀此地。


    而望枯再一睜眼——


    巫山徹底變了樣。


    總有人說,巫山的天,從來連著黃土,像是前人手手相握,共挽一條天路。也更有人說,巫山是在黃昏裏的孤山,遲早被埋沒進後人的史冊裏。生是遺忘,死是淡漠。


    而今,拾起巫山池的碎金,換成湛藍色的鱗身,而晃眼的淨白,則留給巫山的世間。


    一派碧空如洗。


    何人驚唿:“這、這是!”


    休忘塵走馬觀花:“這是千年前,巫山原有的麵貌。”


    “槐颺骨奏效了!”


    “莫非……我們迴到千年前了!”


    人、妖,俱是難以置信。


    休忘塵笑著搖頭:“受製於巫山隻往前看、不往過去走的山令,哪怕有槐颺仙尊的幫扶,也迴不去千年之久。”


    “巫山還有此等規矩?”


    “慢著,那是不是說……我們還是迴去了?”


    休忘塵:“是。”


    有人東張西望:“那今夕何夕啊?”


    忌孱四下打量,忽見腳邊橫著一物,不住揉眼:“這不是我除夕夜放在此地的火藥桶麽,初三就扔了,為何還在此地?”


    別淺見狀,眉梢一凝,緊挨樹根找尋什麽。


    別淺往樹根下摸來一抹紅,沾染指尖:“……”


    望枯:“怎麽了?”


    別淺:“這幾日氣候反複無常,我怕掉光葉子的樹被活活凍死,便喊著大夥兒一起往樹身撒石灰水。每撒一個,就用銀朱點了一筆,半日就曬幹了……結果今日還粘手,你說邪不邪門?”


    望枯:“這銀朱哪日點的?”


    別淺略一思索:“年初二?”


    望枯:“莫非,我們正是迴到了年初二?”


    她連忙看向她的藤身——眼見忍冬凋謝幾朵,卻盎然依舊,不似枯藤老樹。


    望枯再也顧不上議論紛紛的聲音,大步跑迴巫山。


    “誒!望枯!你跑哪兒去!”


    待到直下地底下樹根石壁,她抖著手拿出鑰匙,插入門閂——


    忍冬就是不會凋零的。


    隻有是,有人從中介入。


    門緩緩打開。


    她的藤根前,還真站有一人。


    那人著竹色衣,衣上揚灑墨痕。


    背影就不似認得的人。


    他聽了動靜,卻也不躲。


    甚至說——轉過身來,直尋望枯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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