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昨夜多難後,便長病不醒。不單是愁雨纏身,更有沐浴著了涼。也怕“天道”背著她另辟蹊徑,讓藤身也遭了殃。


    幾經周折,望枯有十足把握——天道正是為她而來。


    昔日的冤枉,在死之前不值一提。多虧她誤打誤撞來了上劫峰,“滅神令”當頭,與柳柯子同仇敵愾,往後隻管想應對之策便是。


    但當務之急,還需先把身子養迴來。


    她這迴睡得舒坦,熱就有人幫著掀被,還攜絲絲縷縷的風,冷就四下寂靜,枕下的人自然明白將她抱得緊實。偶有夢魘闖入心野,紋路分明的掌心就會順著脊背輕輕地拍,何時安穩了,何時停下。


    像是,他的一雙眼就長在了望枯身上,不知疲倦,不懂挪開。


    可惜——風浮濯早已患了眼疾,定是她的一番錯覺。


    風浮濯伺候到天明時,門“吱呀”響了一瞬,又悄然合上了。


    望枯沒往心裏去,抬起沉重的眼皮:“誰來了?”


    風浮濯抱了望枯一夜,如今醒了,反倒不自在,隨即小心將手臂抽走,自己則背對著坐在榻上。


    實屬無顏見人。


    風浮濯:“續蘭……與另一個姑娘。”


    望枯就是享福的命,沒人幫著暖床,如何枕都不痛快,隻好擰著眉縮在一角:“幾時了?”


    風浮濯:“剛過辰時。”


    望枯直奔正言:“倦空君,白骨膚玉是你生母古絲,焚身所化的靈器,如今卻粉身碎骨了,想必鎖在裏頭的魂靈也沒了。有我的錯,因我非要用嘴含著,才將古絲姑娘的魂吃進身裏,還迴到過往;更有休忘塵的錯,既毀了我真相大白的好事,還親手把玉捏碎了,騙席嚀這是她的父母魂,險些害她墮魔。”


    樁樁大事壘來,風浮濯要通通吃進,還需緘默好一陣。


    遙想當年,古絲如璞玉無瑕,自成一寸長戒尺,雖是不苟言笑,卻最是熱忱,好事則挑梁,壞事則驚堂,非讓那惡人改邪歸正不可。但碰到婦孺、孩子,倒是數不盡的寬容。


    風浮濯的脾性、為人處世,隨生母居多。都說慈母多敗兒,他卻恰恰不同。呱呱落地哭啼兩聲,就睜眼看四方;兩歲再不流一滴淚,鐵骨錚錚;五歲後就板正得遠勝同窗,夫子授課時,各個吵鬧,他上案台一坐,座下霎時靜若古井。


    古絲曾說,風浮濯如此,非但都是她的功勞,更有父親風長引的鐵漢柔情。


    風浮濯斟酌二三:“骨灰膚玉我雖不知是何物,但遊魂於世千年,也不可再迴身裏。她若在,是個念想,不在,才是正解。母親與父親,早在上吊之時就已然去了,無論如今我的本事有多大,都無法逆轉乾坤。”


    望枯點頭:“倦空君兒時如此聰慧,可還記得什麽白骨偶的下落?”


    風浮濯:“記得。”


    望枯提了幾分勁:“後來去了哪裏?”


    他風沙過眼,惝恍古今:“我手裏。”


    望枯翻身而起:“你……”


    窗外哄鬧聲逼近時,風浮濯低沉開口:“莫要慌亂,隻是到手十年罷了,後被何人搶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望枯又躺了迴去:“那此物當真如此厲害嗎?”


    風浮濯:“凡是物,就不該欲加神命。神從人過,物由人製,功效為人用,隻要不起貪念,就不會惹來非議。後來的戰亂裏,可有白骨偶的幫扶,我一概不知。但事與願違,無論陽盛陰衰、陰盛陽衰,都逃不過蛇心吞象之人。”


    那時,蠻夷蘭氏勝靳國,恐怕隻是興亡一瞬。


    風浮濯站起身:“來了好些人,我從窗戶走。”


    望枯:“那你可要小心些,不許踩壞了它。雖說倦空君修補得確是不錯,但也不能日日喚你來修。”


    風浮濯:“……嗯。”


    他身輕如燕,步履停在窗外一根枝椏。


    他碰見了一個人。


    那人話敞亮,卻爭鋒相對:“倦空君,許久未見,既來了十二峰,就要好生招待一番,隻是,為何放著好好的大門不走,偏要尋個窄道?”


    休忘塵笑了笑,蓄藏怒氣:“莫不是在姑娘房裏過夜,心虛了罷?”


    風浮濯一揖:“休宗主。”


    休忘塵抱胸聲冷:“不必多禮,倦空君就光明磊落地從正門走罷,省得旁人都像我,盡想些不幹淨的事,到時,還是誤傷了您光風霽月的風貌呢。您說——是麽?”


    下一句,人走話留:“切記,再將望枯也喚出來,門外多得是問話的人呢。”


    句句傷人,字字埋針。望枯頭重腳輕,卻晃晃悠悠起身,還是迴屋的風浮濯伸手攙了一把。


    “此事因我一手造就,不必擔心,我已有對策。”風浮濯輕車熟路為她倒櫃,挑了身他買的衣裳,丁香紫,漸垂暮山,應是很襯望枯,“莫要著涼了,先換身衣裳。若是不喜這些,我擇日再為你挑些新的,今日暫且穿一迴。”


    望枯:“不必買了,我喜舊衣,綿軟貼身,你這些新的,好是好,但穿不舒坦,十二峰上都著宗袍,我就是日日挑不同的穿,興許也不會重樣了……”


    況且,屋子太窄,塞不了太多衣裳,好幾件她都丟了,或是贈與吹蔓、續蘭。


    她不說,是怕拂了風浮濯的臉麵。


    風浮濯:“所言極是,那我今日臨走前多洗幾遍,定會更合身了。”


    望枯欲言又止:“……好罷。”


    到底是風浮濯喜淨太過,還是一時不操勞,渾身難受呢?


    此毛病雖怪,但勝在怪得離奇,且對她百益無一害。


    ……


    風浮濯先推門去,留望枯在屋中換衣。樹下站著好些人,歸寧同門、上劫峰師長、幾個有些麵熟的宗主,還有為他殫精竭慮的弋禎法師。


    休忘塵一改從前,笑意驟減:“弋禎法師,人兒帶來了,弋禎法師不必心憂,十二峰是吃不了人的。”


    弋禎法師見了風浮濯,暴跳如雷:“倦空!這是何地!你昨夜就是跑來此地嗎!讓佛門六十一人連夜找你!你該當何罪!”


    風浮濯卻站直了身,充個正氣門將:“倦空知罪。隻是來者多為男兒身,女子在屋內,恐是多有不便,我且在此地守著,待她一切收拾妥當了,我便跟著下來。”


    弋禎法師臉都綠了:“……你、你再說一遍。”


    十二峰的弟子讚歎他君子作派,倒是幾個歸寧的同門師姐弟卻少見多怪,俱是不敢多問。這時,一個國字臉、炯目凜然的佛修站出身,卻難以置信。


    “倦空師兄,您昨夜,都與一個女子共處一室?”


    風浮濯:“正是。”


    弋禎法師痛心疾首:“倦空!你可知說這話的下場!”


    風浮濯:“倦空明白。”


    自始至終,他都淡然處之,再無第二神色。


    倒是身後門開了,探出一個東看西瞧的腦袋,又將風浮濯扯走一臂。


    望枯墊腳耳語:“這根綢帶,我該耷在手臂上,還是係在腰上?”


    裏三層外三件,繁瑣之至。


    風浮濯聽著聽著,就隨她去屋中,順勢將綢帶奪了來:“腰帶。若是不會,我來?”


    望枯攤開兩臂:“好。”


    風浮濯躬身在她柳腰纏了一圈,專心當起貴女的貼身奴仆。


    外頭譏誚聲不斷,為首的,當屬那日因一記紅痕,將風浮濯害去籠殘浮屠的出頭鳥,少時被丟在佛門,後又煉成佛修,卻無大作為,法號為“鴻哀”。


    鴻哀:“各位!窄縫後兩個人在卿卿我我!還不知把門關緊了!當真沒臉看!”


    萍罄埋下頭:“……那你還看什麽!”


    鴻哀:“是倦空君不檢點在先!做也做了,憑何遭不住罵?”


    “遭得住,諸位請便。”風浮濯推開門,木長梯走一步,響一聲,正想著該從何處找個榔頭修整一迴,就迴身向提裙的望枯伸手,“慢些走,來。”


    路清絕牙癢了:“又不會走路了是麽!還要人牽!”


    望枯不滿:“……分明是倦空君想要我牽。”


    風浮濯看她遞過來的手,思忖一晌,隻是用虎口輕輕包住了腕心,順接話茬:“確是我想。”


    路清絕:“……”


    蒼寸唏噓不已,儼然一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過來人神色:“清絕,我早和你說過了,少管他倆的事兒,是你不聽。”


    柳柯子少有沉住氣了,待到兩人站在身前,才皮笑肉不笑:“倦空君這是何意?依稀記得,你上迴說過,若是不得召見來此十二峰,是要剔了淨骨的。”


    弋禎法師緩緩看向口出狂言者:“……剔淨骨?”


    風浮濯先答一,再答二:“我並無它意,隻是怕她摔著。而上迴千金之諾,我始終牢記於心,今日迴歸寧,定會立即履行。”


    柳柯子嗤笑:“倦空君一言九鼎,我信得過。隻是,她又不是不會走路,需你惦記麽?再者,便是摔了,又與你何幹呢?”


    風浮濯斬釘截鐵:“與我有關。”


    “我是個粗人,說了哪裏不對的,諸位貴客莫要怪罪。”休忘塵一手扶肩,腦袋跟著靠往這一邊,悠悠發話,“隻是,若與你有關,豈不是已與望枯,共赴巫……”


    望枯大步流星,又給休忘塵一巴掌:“休宗主明知話說得難聽,卻管不住嘴,說出來不讓旁人好過。而這一巴掌,是我替巫山打的,巫山絕非為男歡女愛而生,更是瑤姬殿下的帝陵、百名妖怪的家。真做了何事,我一妖做事一妖當,牽扯巫山做甚?”


    風浮濯微怔:“……”


    眾人倒吸涼氣,蒼寸想拍手叫好卻不敢,隻與路清絕悶頭笑。而這一迴,席嚀也抬了頭,眼中留有幾分讚許。


    休忘塵不覺疼,還昂著頰上火辣辣的勝果,倨傲而瘋癲:“說不打卻還是打了……望枯,你到底是太心善了。”


    望枯不願當這善人,麵色稍陰:“那是當然,休宗主的臉皮這樣厚,也就隻有我還願意打,旁人可沒這好心了。”


    休忘塵頷首:“那便多謝了。”


    蒼寸沒忍住捧腹大笑,找弋禎法師揶揄:“哈哈哈哈!您也看到了,我這師妹很是受人喜歡,倦空君雖好,但未必排得上號!您要不今日將他帶走,這事兒就再次不了了之了?”


    風浮濯一語橫出:“不可。”


    弋禎法師心下不安:“你還想做何事?”


    風浮濯跪地:“我已釀大錯,淨骨需剔。”


    登門入室,鴛鴦戲水;同床共枕,密不可分。


    如此,與登徒子並無不同。


    他叩首天地,風卷綠茵簾。


    “倦空願被佛門請離,再求娶望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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