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浮濯一現身,祉州混亂被丟去了染缸,攪弄,凝固,又成了一鼎舊香壇。沉重的歲月隨著它潸然,渡往又一似曾相識的遠方。


    自此,古絲、風浮濯成了夢中境的主人翁,獨獨風長引淡去視野之間。偶爾會撒下一縷鬢發,一個身影,一聲朗笑,對他此生摯愛的兩個人。


    但他學識淵博,對兵家計謀不止紙上談兵,幾百本書卷倒背如流,當然做不了陪襯。


    望枯跟在他後頭幾旬,就摸清了這裏的底細。


    與四百年後“禹國”一統天下的時局不同,如今有三方勢力蠢蠢欲動。“大禹王朝”前身的“豐南王朝”,塞北蠻夷遊牧一族的“蘭氏”,和與前二者相對的,獨領冰封之地的靳國。


    即便內憂外患,豐南王朝的國力仍然最強盛,所以年號統用“永晝”。而今,恰是永晝十年夏。


    而最會鬧事的,當屬“蘭氏”一族。他們地薄人少,但各個有“蚩尤再世”的美名,力大無窮,魁梧彪悍,天性好戰。但也厚此力、薄彼智,總想以暴開疆拓土。


    五年前,他們欲將靳國吞並,屢次挑釁。奈何靳國人出了名的聰慧,還有天命國師加持,從不把他們放在眼裏。


    獨獨前不久,蘭氏族人從蟄伏在霧岫山下的苗疆蠱族中,掠來一物,喚其“白骨偶”。


    得此物後,蘭氏一族戰無不勝,不出三日,將那靳國君主五馬分屍。國師為保全性命,拜倒他們腳下,並獻出良計——


    據一個探子一五一十的密報所說:“白骨偶為人皮所致,需好生供奉,這種越是有靈的,越是不能怠慢。用猛獸之皮製衣太糙,用人血喂養又太髒。但豐南國有一地,名為祉州,神靈都用香火供奉,都用蠶絲披身,既不會壞,且至清至淨。”


    而世人都知,國師獻言,大多為逃出生天的迂迴之詞。但蘭氏一族鼓吹先動拳頭,再想對錯,必會聽信讒言,來此祉州哄鬧一場。


    而用蠶絲固城牆,也並非是思慮遠見,而是怕有不時之需。劍弩、滅火的粉塵,都是古絲一手調配而成,百姓們知曉這是好物,認真習得如何把玩,再領迴屋中。事一來了,自然明白裏應外合。


    待到今日大戰告捷後,百姓也洋洋得意,還順應了一把民心。至於昏迷的騎兵,風長引一肩扛一個,城中男丁跟著幫忙,一刻鍾後,運上車,再策馬揚鞭,往郊外一片矮峽穀處送——


    這裏頭有裹腹的薺菜、野菜,不慎點進去,十日半月也死不了。按這些人的體格,塞進去都夠嗆。風長引不想用蠻力,繞遠路尋了個暗道,再毀了這個暗道的樞紐。


    如此,既能起到懲戒之用,又能留他們一個活口,還能讓他們好好琢磨,拖延幾日再迴去複命。


    而那守城門的兩個弟兄,無父無母,風長引將他們燒成灰,放在道思廟裏,由住持們安葬後,他三叩九拜,謝這兩位性情中人的救命之恩。


    如此。


    古絲與風長引,一個蘭質蕙心,一個深謀遠慮,共有拳拳愛國之心,實為一雙完璧之人。


    是日。有針線雨,天乍亮,蟬酣睡。


    望枯躺在鋪陳檀木地板的長廊下,待了幾日,幾時辰。她一概不知,隻知自個兒隨遇而安的本事大大增長了。


    這間院子不大,裏裏外外都由他們夫婦倆打理,因此,長廊裏與棉花地無異,使得 她身子輕飄飄的。


    古絲與風長引徹夜燈火通明,兩個人放慢聲,齊肩推門去。


    古絲低聲:“夫君,白骨偶如此異常,若是有差池,便不要拿了,萬事都需謹慎入微。”


    風長引笑得眼尾疊起輕微折痕,忍不住將她摟入懷中:“快讓我好生掂量掂量……唉,果真瘦了。這些日子為我徹夜計量出逃之路,如此辛苦,我怎會辱了使命?夫人定要寬心,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要爬迴來護著你與柳兒的。”


    古絲嬉笑不起:“……不可拿生死打趣。”


    柳兒為風浮濯的乳名。


    因他生時,古絲正與風長引在一個瞎眼婆娘的院裏栽種銀柳,樹身剛落土,就破了羊水,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還生得盎然。


    風長引就動過給他取“風銀柳”之名的歪念頭。


    古絲卻說:“風中銀柳正,自掃塵世愁。我們的孩兒,就不必有金山銀山了,能成沉浮裏的一粟,濁浪裏的清流,便足矣。”


    “銀柳”的深意與表意都有了,哪怕如今不到弱冠之年,日後也隻有這一個表字。


    而今風浮濯八歲,卻已成了清流。麵的疤就讓它疼著,食不言寢不語,能吟詩作畫,能會挽雕弓,比成人還勝似成人。屋中沒人打攪時,就搬板凳坐在院子裏一整天不吭聲,字寫累了,就雕雕木頭,給哪戶燕子築個新家。


    幼時的風浮濯是個悶葫蘆也就罷了,百年後更是一去不複返。若非望枯總在古絲與風長引跟前耳濡目染,這輩子也等不來風浮濯開口說罷?


    望枯看著二人相行相遠的背影。


    這應是風長引眼裏的人世間。


    方寸天不大,無外乎家、國、民,一日三餐。


    留得久,外人竟也樂在其中了。


    望枯翻個身後,送夫君折返而來的古絲,剛好微微躬身在她身旁。


    古絲雙眼不眨:“你跟了我們這麽多日,為何什麽事都不做呢?”


    望枯瞪大了眼,不知該答還是不該答:“……”


    還是該問她可是看得見人。


    “地涼,你生得如此可人,不該被病摧殘了……”古絲柔笑著伸出手,“何不來我屋歇息?”


    望枯牽了上去,掌心像是觸了塊冰:“古絲姑娘,您既然一直能看見我,為何遲遲不說呢?”


    古絲:“都多久沒人喚我姑娘了,你當真是個懂禮的好孩子。”


    望枯被人誇就不自在:“……多謝。”


    古絲邀她入室,什麽糕點都端了上來。


    古絲:“府上因我一人,都忌葷食,若是招待不周,我便帶你去城中的酒軒。”


    望枯看了一圈,雙眼停在那涼糕之上,還澆灌一圈青梅醬——但她吞咽口水,就此忍住了。


    端寧皇後當初也是如此,難免會心生忌憚。


    “果真聰慧,知曉留個心眼。”古絲相當喜歡她,“我樣樣吃上一口後你再吃,若是嫌我礙眼,也可盡數端走。”


    望枯眨巴眼:“您有事求我?”


    古絲淡笑:“我若有事求人,便不會隻用這哄孩子的把戲了……倒是你,何故尋我?”


    望枯苦惱:“我能信你嗎?”


    古絲:“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如今已是一縷亡魂了,應是對你做不了什麽壞事。”


    望枯:“……您什麽都知曉?”


    古絲:“佛曰,有孽障、有念想而不歸塵,我想,應是我未完之事,所以日日困在此地。”


    望枯心裏有了底:“古絲姑娘,那我信您。我是四百年後的藤妖,誤打誤撞來到此地,眼下還不知如何迴去。至於您所說的,日日困守,該當何解?”


    古絲悵惘一笑:“我生前隻活到二十九歲,來了這裏,就日日在此地上演著這二十九年的事。”


    望枯:“迄今為止已經上演多少迴了?”


    古絲神色如舊:“四百年。”


    望枯愕然:“四百年?這四百年是如何過來的?什麽法子都沒試過嗎?”


    古絲搖頭:“我從未有一刻起過離去之心。”


    望枯:“為何?”


    古絲眼中流連著四百年不滅的光:“我這人,並無遠大抱負,想要的無非就是這些。嚐過一次生離死別後,我明白我耐不住獨活。母親、父親,夫君,還有柳兒,祉州百姓、百畝桑樹林、千隻蠶,這些,才是我此生難以割舍的。”


    “若是重活一世,就不是我了,這些人也與我無關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那往生呢?”


    望枯啞然:“那你們為何會死?”


    “這麽久了,我也沒忘。”古絲恍惚一瞬,“他們說我壟斷蠶絲之業,說夫君有叛國之心,磐州容不下我們,祉州百姓也說我們是狼心狗肺的奸細……我們二人不堪其辱,就這樣尋了死路。”


    望枯:“那風浮濯呢?”


    古絲一凜:“你認得柳兒?”


    望枯含糊:“……我是聽您喚他姓名才認得的。”


    古絲當真是為母則剛。


    古絲緩緩闔眼:“嗯,被乳娘送走了,是死是活……我已不得而知。”


    望枯:“送走了?”


    古絲:“那是個窮苦人家,我們救濟過他,還給柳兒留了銀兩,夫妻倆都老實本分,應該不會出岔子。”


    聽聞,成佛之路艱辛萬苦,風浮濯若是事事順暢,定也不會在年幼被點化了。


    望枯再轉話鋒:“那後來呢?你們可曾找到白骨偶?”


    古絲長歎一聲:“並未。”


    望枯挑輕放重:“兩百年後,祉州也有一對父母官想為你們洗脫冤屈,四百年後,更沒什麽蠻夷蘭氏了,也不曾聽聞什麽白骨偶……”


    古絲:“多謝他們,但冤屈是洗不脫的,對嗎?”


    望枯扯謊一次便夠了。


    “哪怕沒有蠻夷蘭氏,但依舊去到一個沒有盡頭的亂世,白骨偶興許也還在,隻是你我都看不見它……”古絲定定看她,“可是姑娘,為何我始終覺得,你是在四百年後與柳兒相識的?”


    他的確撇去金山銀山。


    還坐擁無極空桑,普度世人。


    望枯何故隱瞞到底呢?


    望枯:“是,我扯謊了。他如今成了佛,是個一等一的大善人……”


    話音戛然,鏡中花在古絲的身後消亡,桌上食、西風簾,都在須臾間墜落著,坍塌著。


    古絲良久難言,沒有迴頭看這些。隻是濕了雙眼,再笑了笑,聲色空渺。


    “好。如此,我心願已結。”


    而與之相對的,是一句不合時宜的,來自天穹之外的催促。


    ——“你再要沉溺其中,就不怕我將她的美夢,也攪成一場空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厭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岸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岸殼並收藏厭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