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心即所行,說一不二。


    忘苦劍進不來,倒是無端卷入兩根結靡琴弦——二者沒有靈識,自然不會被拿去拆解七魂六魄。


    望枯雙指並攏,吹出尖銳的長哨音:“咻——咻——”


    吹到兩眼泛白,蒸紅桃腮了,便覺眼前有風拂過。這兩根優哉遊哉的弦,才像兩道狹長的光,停靠她眼前。


    望枯叉起腰,嘴裏鼓著氣:“你們兩個怎能偷懶呢,不管我的死活倒還好,但倦空君都如此了,你們也不知幫幫他。”


    兩根弦委屈得不行,吃了沒長嘴的虧,又是胡亂飛天入地,又是擰成麻花。這才靈光一閃,小心翼翼把自己斷成幾塊,用身子拚字。


    望枯跟讀一遍:“我、們、是、倦、空、君、派、來、照、料、您、的,他、說、護、不、好、您,就、不、要……我們、了。”


    望枯:“你們是他斷筋修煉來的,怎會不要呢?興許……隻是氣話?”


    但風浮濯此人,更不像是會說氣話的人。


    兩根弦忙活好一陣,才有了湊成整句的本事,且有停有整、錯落有致。


    ——才不是呢,他相當要緊您,跟著仙君幾百年了,隻知他平淡如水,獨獨碰見您,心頭總是七上八下的,我們與仙君的心神連成一脈,因此每至這時,弄得我們同樣難受,


    ——硬要說,您比他的命還要貴重。


    ——此話為仙君所想,絕非我們本願。


    “……”實在不能冤枉它們,這的確會是風浮濯能說出口的,但望枯依舊一頭霧水,“你們既是他派來護我的,可為何一直躲著我呢?害我一頓好找。”


    它們像是往哪處含恨的湖泊滾了一圈,身上滿是濃烈的怨氣。又一盈,再一漾,恨不得碎成顆粒。


    ——是仙君說,您怕風的。


    望枯:“……”


    確有此事。


    ——他還說,您磕不得、碰不得,又吃盡苦頭,若是碰著危急關頭,恐怕會像先前那次一般,借用我們對自己痛下殺手。


    望枯:“……啊。”


    除開最後一句勉強有點像樣,其餘的,當真在說她嗎?


    ——最後,我們的確有些怕您,本想暗中盯梢的,並非有意犯懶,莫要向仙君告狀才是。


    望枯思緒紊亂:“我做不出告狀的事,可你們為何會怕我?”


    這下換兩根弦打愣了,拚拚湊湊好些字,最終都散了,隻留下一行躊躇不決的句子:您莫要怪罪,但我們覺得,您很古怪。


    望枯正襟危坐:“我也覺得,你們可有什麽眉目?”


    ——碰到您,我們就開始打顫。


    望枯:“為何?”


    ——像是要被您奪走了似的。


    望枯詫異:“可我從未有過搶奪的念頭。”


    無欲無求的這些年頭,隻想過獨吞銀兩。退一萬步說,哪怕望枯真有了結靡琴弦,都不知如何用。


    ——仙君也有察覺。


    望枯:“倦空君也知道?”


    下一瞬,無人撥弄,卻奏起她的心弦。


    ——是了,仙君心裏很明白,他也猜測那迴不來的弟兄正是因您而亡,可我們知道,不知者無罪,自然不會怪罪於您。


    迴不來的弟兄。


    因她而亡。


    清幽的字,卻鮮紅斐然。


    猶如用沾取青黛的尖錐,刺在望枯心口的字。


    望枯:“……結靡琴弦,真是因我而斷的?”


    兩根弦像是知曉大難臨頭了,再次抱作一團後,驟然倒地,若是被憤然處決,也好共退生死——原以為是人盡皆知,不曾想千算萬算,獨獨這行事者被蒙在鼓裏。


    她也是淒慘,事事沒個準頭,卻總給旁人當替身影。


    而望枯,眼下隻是摳弄掌心。她不是擔責的命,沒在思索什麽事,隻是想將兩根結靡琴弦編成羊角辮,再倒插胸膛,剛好在這日夜不分的地底下,一昏到底。


    但她再次忍住了。


    望枯鬆開手,背過手藏好橫亙的紅印:“罷了,隻是多一樁罪責而已,如今既然還不清,我何必去計較太多……還有,你們離我遠遠的,再跟我過來罷。”


    兩根弦沒眼也對視,沒心也不忍。


    她這神色,哪兒是甘心與饜足呢。


    分明是要以死明誌的決然。


    ——也難怪主子日日心疼,夜夜輾轉,縱容個不休。


    ……


    望枯走在最前頭,適才看不見時,也偷學了聽聲的伎倆,那便是——沒有伎倆。


    暗即安,靜則驚,不動則自危,自行而平心。一旦身處混沌中,隻有自己能信,四方風吹草動,不知其意,也不知是好是壞,想探起緣由,隻能親自前去打消念頭。


    先發人,後謀定。


    望枯正是如此,才閉著眼過去。


    她指向西南方:“破開這裏。”


    一弦拉作驚世彎弓,一弦長為平海之直,齊齊向那處疾速並進。


    那團帶有溫熱烏瘴的氣團仍要躲,兩個法器卻如箭雨而落,直斬深處。氣團大散,映顯出仍在垂死掙紮的、過去的、永遠隔著一段魂魄的風浮濯。


    望枯深吸一氣:“將這塊承載記憶的斷魂剝離下來。”


    “幽冥”也不是吃素的,搶命搶到跟前來了,當然會張牙舞爪出諸如索命亡魂的詭物,有長牙,有斷臂,有獨眼——但就是湊不成一個人。


    望枯不躲:“你吞了這麽些魂與魄,就不怕我將你也吸入身中嗎?”


    那青灰的長臂停在她眼前:“……”


    望枯走近兩步:“何必停下?第一次見到你這樣大的邪祟,剛好我也想試試看呢。”


    “……”


    此物禁不起激,越說越打怵。再掀開塵煙,躲入盡頭。


    可到底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柳柯子的心念奏效了?又有迷霧幾重。


    隻好溯遊從之。


    兩根弦趁機順著這一幕的邊沿割開,剖出一朵菱形的雲後,像是倒下了無限放大的鏡子,記憶魂魄縮成掌心大。


    風再吹後,又送上望枯的眼前。


    她想也沒想,捧住它,往心口處塞。


    這一迴,那物好似真成了望枯適才所想的錐子,記憶魂魄吸附而上,撕裂她的皮肉,卻不見血流——


    怎會疼呢。


    望枯忍疼的本事,不比風浮濯差。她一鼓作氣推入,又覺天旋地轉,日不見月,明不見暗。


    她昏聵仰躺,一瞬間,一堵茅草墊在身下,而又有一隻長手,將她穩穩接住。


    “……”


    寡言而鎮定。


    望枯半眯著眼看去,那影影綽綽將她接住的人,背著幽微的光,身後的牆上,血穢交加。破布橫在他那一雙眼上,近看才覺他年紀不大,必定沒過弱冠之歲。這樣陰暗的地道裏,唯一能入眼的、幹淨的,都隻有他。


    望枯歪頭,第一迴喚他人名,生澀而認真:“風,浮,濯?”


    這一喚,他好似在驚異為何會認得他,不自覺燒紅了臉。


    原先入席嚀父母過去的夢時,旁人都見不到望枯,而今這人不僅看得見她,還小心翼翼放開她,佯裝無事地盤腿而坐,已有佛相。又擺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子,拽著上繡的鎖鏈,隻為騰她一處幹淨的落腳點。


    ——風浮濯真是到哪兒、幾時,都有舍己為人的病。


    望枯卻邁著步子向他走去,坐他身旁:“風浮濯,這兒是何處?”


    風浮濯埋著頭,悄悄將壓在她身下的鎖鏈抽走:“……”


    他隻是想著。


    既然來得是個姑娘,就不該在此地沾染汙濁。


    望枯:“我知道你看不見,但應是聽得到,我將手放在此地,你一個字一個字寫在我的掌心,好不好?”


    風浮濯暗自在衣角擦淨指頭,望枯將手放在他盤坐的膝上後,他屏息震住。


    望枯小聲提醒:“風浮濯?”


    風浮濯抖著手,再蒼勁有力的字也會跟著散架:你為何知我此名。


    望枯不好作答:“那我裝不知就好了,或是,你若不喜歡,我就喚你倦空君罷?時不待人,今日我要將你救出去的,不必在名字上計較什麽。”


    風浮濯又寫,字也工整許多:你隨意喚,我不可救。


    望枯:“為何這也不可?”


    風浮濯闔上眼:我若走了,受難的便是旁人。


    望枯:“哪個人?我把她救下就好了。”


    風浮濯卻持威色:更不可。


    望枯:“……”


    風浮濯愛管人的毛病,也百年不變。


    風浮濯又寫:他們都是畜牲。


    如此高風亮節的人,第一迴能與髒字相稱。


    以至寫在掌心的字也順著筋骨,嵌得更深。


    望枯:“如若這不是夢,興許我也不敢貿然行事,隻因我深切明白,我連自己也護不好,用著滿腔熱血去救人,興許隻能換來生死未卜。但哪怕不是夢,我也要毅然決然地走出去。”


    她的聲音,穿透稀薄的餘熱:“我想,惡人是打不死的,良善之人又少之又少,我都談不上一個良善,但如若連我也不做,生生世世都不會有出頭之日。更何況,無須問,在這裏受難的,除了你這樣蒙怨的、無權無勢的男子,也隻能是女子。但到了女子這兒,就不講出身了,什麽委屈都隻能自個兒受。”


    她站起身,作勢要踹開門:“往昔不複,我偏不要遺憾。”


    風浮濯穿過黑夜,注視著她。


    他在掌心纏繞鎖鏈,鐵門就此向外坍塌。


    何處都困不住風的,世道也是。


    隻能待他自己走出來。


    望枯迴過頭:“風浮濯,事到如今,你壓根不需我來救了……你若走出就走出了,走不出也與我無關。但今日來到此地,也不算白跑一趟,好在,我能救下她。”


    她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行在外頭,無非是把鐵柵欄轉了方位,再於兩岸一字排開。但沒有活在風浮濯眼裏,就各個猙獰扭曲,空洞無光,隻有哭聲不去,還愈發喧騰。


    望枯尋著聲音源頭,跑了許久,隻在漆黑一片的暗地裏,看到一個哭泣的女子躺在地上,四方圍著一個個混亂的黑影。


    望枯覺得,光克影,此時手中應有一物。


    「那就給你。」


    有人說。


    她手中果真得來一個火紅的燭台。


    望枯沒有疑慮,隻是走過去,那些黑影果真驚懼,猙獰著消失。


    而望枯蹲下來,牽著她,邁向沒有盡頭的天光。


    真到此時,望枯發覺,她的眉目也模糊不清。


    但救了就是救了,是假的也好。


    「是真的。」


    是風浮濯的聲音。


    這聲過後,望枯從無邊黑夜中邁向晝日芒星。


    她再次醒來時,又迴到上劫峰最末端的石窟。


    遠方是熹微的初陽。


    “醒了嗎?”


    望枯枕在一人的肩上,他也心甘情願讓她壓著。


    望枯撐著他起身,看清是風浮濯後,再看四周。那夢中拽的人,還真不是人,而是那——囚牢裏四四方方的鐵柵欄,還不知如何置放的,剛好堵住返迴山頂的窄門。


    “……”望枯思索一番,又埋首迴風浮濯的肩頸,裝傻充愣,“那我可再睡倦空君的身上嗎?”


    今日太亂,睡不夠,她暫且是想不通的。


    風浮濯僵硬之餘,怕懷中人不適,又摟緊了些:“……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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