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燃火,此夢揉碎。


    兩百年前的過往因他介入,戛然在悵然與生離死別之刻。


    他道——“迴來了。”


    “唉!可算是迴來了!下迴啊,就別讓她做這種事了。這席嚀也是的,‘往生咒’這樣要緊的東西都能忘!平日不是很機靈嗎?再說望枯,她懂什麽事理?一個二個的,都去陪她鬧,萬一真出事了,師尊非得提刀把我們剁了不可——”


    “席嚀才不是忘了,她一直都記得,定是被何人抹除了記憶。”


    又聽雨打枯葉,不知何時趕來的蒼寸盡磨嘴皮子了,路清絕與之針鋒相對。三個天差地別的聲兒,各有各的聒噪,又勢均力敵。


    即便望枯困倦,卻因他們,想犯懶都難。


    寒聲止戰:“她需歇息,不可打攪。”


    蒼寸羞赧撓頭:“欸,好好……”


    難得有一人,能讓蒼寸噤聲。


    果真,適才入夢的,正是風浮濯無疑。


    望枯睜開眼,見的第一人也是他。


    他這手尚且不肯放下,始終穩穩當當籠在望枯眼前幾寸,應是為她遮光擋雨,法子笨了點,但勝在其心至純,丹心照天。


    望枯不動聲色,就此打量起來。男子手大,風浮濯尤為如此,五根指頭也煞是修長。掌心紋理生得幹淨,卻斷了好幾條線,錯綜複雜。


    望枯不懂手相之說,但總覺風浮濯天降大任,便不可窺視天機,刻意用以掩人耳目的。


    “誒!睜眼了睜眼了!望枯醒了!”


    蒼寸到底是藏不住事,風浮濯連忙將手收迴,偏頭擋臉,望枯隻能眼巴巴看著——


    她還沒看夠呢。


    路清絕冷哼:“醒了也不知應一聲,害這麽些人等你一個,當真是個沒心的。”


    望枯定定看他:“路師兄,你的雙眼可還舒坦?能看明白嗎?你可知曉我生得什麽相貌?”


    夢中,路清絕的眼時時泛著灰,非瞎即傷。


    路清絕瞪大了眼,退避三舍:“……你別是染上什麽風寒,燒壞腦子了?”


    望枯:“與風寒無關,路師兄隻管說便是。”


    路清絕狗嘴吐不出象牙:“……王八蛋樣兒。”


    望枯憐憫長歎:“唉……”


    如今這雙眼,比先前小了三倍不止——果真是廢了。


    風浮濯冷不防開口:“望枯。先顧己,後言他。”


    風浮濯的數落,較之蒼寸的短話長說和路清絕的好話亂說,都有不同。


    他低垂雙目,長發搭肩;相貌無情,如冷刀錐人。卻剛好還是卑躬屈膝的模樣,又隻著一件單素衣,因此粉飾大半淩冽。


    隻是,若尋外袍去了何處——嗬,又攤望枯身下墊著呢。


    望枯躺得愈發恣意,明知故問:“這也是倦空君的衣裳?”


    風浮濯闔眼:“……池水寒,身遭罪,不病最好。”


    望枯隨即將衣襟一處掀起,蓋在身上:“多謝倦空君,這件衣裳也要贈與我了嗎?”


    風浮濯:“你若覺有用,拿去便是……”


    何人暴跳如雷:“慢著!慢著!誰允許的!風浮濯!第三件了!如此貴重的逢春絲你怎敢說給就給!好大的膽子!”


    兩根結靡琴弦手忙腳亂抬著一座手心大的笑麵白瓷男童,前看無所獲,後看看不明,好似正愁該將它放在何處。


    風浮濯身形微僵,朝它跪得更筆直:“……弋禎師尊。”


    隻見白瓷男童掙脫了兩根弦,就此“啪嗒”落地,把自己摔稀得七零八碎。


    碎屑之中,走出一個橙紅袈裟披身,顱頂開光、難得四目清亮,卻吹鼻子瞪眼的老人家。


    弋禎法師:“你這麽些年,何時喚過我師尊!當真是大難臨頭了,才知賣個乖啊!”


    蒼寸左顧右盼,疑惑一指:“不是,這大爺從哪兒冒出來的?”


    弋禎法師正在氣頭,逢人都橫怒:“老朽虛歲六千三,豈能用大爺此等沒教養的言語道之!若無老朽我的指點,倦空也不會在此現身!更不會救這小妖怪了!”


    蒼寸自知理虧:“……”


    風浮濯微歎:“弋禎法師跟了晚輩一路,究竟想看何事?”


    弋禎法師:“倦空,你也知道我跟了你一路,你卻還要尋這小妖怪?”


    風浮濯:“並非,此地陰雨不對,怨氣極重,上迴來得太過倉皇,不曾慰靈,恐是又起差錯。”


    弋禎法師狐疑:“隻是如此?”


    風浮濯沉聲不言。


    他那時走得幹脆,也是怕給望枯惹嫌,未曾想那些妖怪甚是機靈,將此事以訛傳訛道了出去。


    望枯一口咬去的那處,還留了一記紅痕。佛門非風浮濯一個弟子,視他為眼中釘的弟子,因此逮著紅痕大做文章。


    什麽舉止不端、罔顧色戒,與妖女廝混一夜,不知足惜淨身等字眼,通通落在本該與之毫無瓜葛的風浮濯身上。


    他雖已道清原委,但風聲外露,該有的懲戒便斷不得——


    十八層地獄受得什麽罪,就如實放去風浮濯之身。


    當他從籠殘浮屠出來時,修為已去三十年。腹背俱是火炙與冰印,鮮血又被攀附而上的蛇蟲吸食幹淨。


    久不見青天,青天自見他。


    但還未喘息,心下不安,嵌入望枯身的金丹與他淨骨共鳴——應是被何人奪了去。


    恐是望枯有難,他刻不容緩,隻匆匆洗漱,又遠赴銀燭山。


    弋禎法師化身守佛龕的瓷童,追隨一路,風浮濯也視若不見。


    弋禎法師:“罷了,你剛從籠殘浮屠出來,遭了不少罪,我既已跟來,慰魂一事便也由我來。你的眾多佛師,都說閉門自省的日子尚且不夠,是我覺得夠了,才讓他們網開一麵。而今日又見小妖怪的事,我且替你兜著,你如此聰穎,自當不會叫我難堪……”


    風浮濯:“不必,今日歸去,我自會再入籠殘浮屠,倒讓弋禎法師操勞了。”


    弋禎法師噎聲:“還入什麽?”


    風浮濯一板一眼:“不曾救人,有辱佛門,罔顧教誨,又贈新衣。”


    弋禎法師瞠目結舌:“怎的還要贈衣?況且,你也救了,救了……這麽個姑娘,哪裏不曾救人?”


    得意門生的衣裳就如此鋪她身下墊。


    ……多看一眼都夭壽。


    望枯躺得暢快,卻不想一件衣裳也能掰扯這樣久,就隻好晃悠悠起身,還草草疊好:“無妨,衣裳我不要便是。”


    一次則已,兩次也罷,她可不是愛占便宜的小妖。


    風浮濯深深凝望她,又斂下眉眼:“嗯,此衣太髒……是我唐突。”


    ——望枯果真認清,他風浮濯,是個無用之人了。


    弋禎法師久久難言:“倦空,你話說明白些,何為太髒了?”


    風浮濯:“倦空不敢嫌逢春絲,隻是經我所穿,才為髒。”


    ——他身有蛇蟲過,又有血氣沾染。


    望枯不要,也是應該。


    眾人:“……”


    望枯左右為難:“我並非是這個意思……不妨還是給我罷?”


    她早已嗅過了,衣裳仍有沉香氣,這迴還留青蓮香。


    與髒有何幹係?


    風浮濯聽她所言,才緩緩抬眼,有一樁不可言喻的念頭,充斥喉腔。


    ——到底是望枯心善過了頭,才總惹人欺辱。


    ——但心疼誰,也不該心疼他。


    風浮濯身居低位,卻下不容置喙的勒令:“不必了,望枯,放下它。”


    望枯:“……好。”


    他起身拿過,卻已徒手扯斷一邊衣袖。


    弋禎法師心肉不跳了:“倦空!你這是何意!”


    風浮濯麵無表情:“此物留著,百害無利。”


    ——穢物滿身,又惹人為難。


    望枯伸手要奪:“倦空君這是為何?還是說寧可毀了,也不願給我?”


    風浮濯停手:“……”


    望枯拍拍衣上褶皺:“幸好斷的不深,縫縫還能穿……”


    她將衣裳抱在懷裏,昂首看他:“倦空君應當很是惜物,究竟為何如此?”


    風浮濯靜靜看她。


    ——她是,情願要的。


    倒是他,一時腦熱,行了錯事。


    風浮濯兀自動用靈力,將那斷了一處的衣裳縫合無恙,又抽幹了水,攤迴磐石上:“望枯,你想要何物?”


    ——適才擾人清夢,萬一,她還要迴去睡呢?


    望枯:“為何問這個?”


    風浮濯:“既行錯事,便不可不還。但今日之過,由你來定。”


    ——他明知償還不起,但若是私自給了太多,望枯定是不願要。


    ——但奈何,她有善解人意的本領,便是討他要了,也是無關痛癢之物。


    望枯掰起手指:“我要的相當多,先是一所有三間屋的房子,要這片魂都有所依,還要席嚀拿第一,要很多靈石……”


    風浮濯喟歎。


    ——仍是要得太少了。


    “好。”但風浮濯一旦對上望枯,卻是推諉也忘了,隻是盡己所能,將懇求捧她眼前,等待望枯的施舍,“屋舍說過,你要自己做,那剩餘的都給我,好嗎?”


    弋禎法師急得直跺腳:“倦空——”


    再這樣下去——


    色戒真隻為一片蟬翼,拂開即破。


    望枯思索半晌:“……不好。”


    風浮濯耐著性子:“那該如何?”


    但聽指教,身也不自覺彎了又彎。


    直至能與望枯四目持平。


    望枯:“席嚀能靠自己拿得第一,她不會要我插手的。”


    風浮濯:“好。”


    望枯:“你非亡魂,怎知它們想入輪迴?”


    好一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取自《莊子·秋水》)


    他虔誠頷首。


    風浮濯:“好,知錯。”


    望枯雙手攤開:“因此……你隻需給我靈石便夠了。”


    風浮濯:“好。”


    久違地,他眼含幾絲自己都忘了的笑意。


    ——她是逆流的、橫行的,勢要以己為先的銀魚。說閱遍九天,就不會停在雲海。


    且濁世三千,僅此一人。


    風浮濯什麽都願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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