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州行三日,瀠州行五日,祉州行五日,再跨兩山四水,才將將能到人間四月天的畫舫之鄉,曦州。


    邁過曦州,車馬不停也要十日才到磐州。


    奈何,一場坐地千裏的地動攪局了。


    無形土龍徘徊鑽入地下,拱開兩岸商鋪,一轉攻勢,人落土,墟骸壓上。再引破水渠,分裂農田。眼見要到豐收之季,但過往整年辛勤幾近毀於一旦。


    而祉州為重災之地,城門牌匾有一“祉”字,卻震去部首偏旁,成了“止州”。


    八月末,為往後寒來暑往而備,天已不燥,隻是啞著灰向城牆逼近,卻又滲出粼粼波光。


    不像天,像池塘。


    城門前,冒著騰騰熱氣的大鍋與袈裟高僧一字排開。不肖走進看,便知鍋內是飄蕩菜根、色澤清亮的素粥。


    而無家可歸的餓殍們,見起鍋,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好不容易領到一碗,就迫不及待往嘴裏灌,燙得上躥下跳,還要去爭第二碗。


    柳柯子給的一月時間,委實少了。


    要過城門,阮瑎先將隨身錢袋給了手下心腹,再迴身給馬脫韁繩:“祉州坍塌最狠,守城侍衛都逃了,救兵還在路途中,馬車過不去,隻得停在此地,就放它一條生路,我們徒步而行。”


    兩囚一官、若幹士卒的景象換作從前,怕惹事的百姓能退居十裏八鄉去,而亂世中,卻唬不住走投無路的人,隻顧眼前溫飽。


    大鍋見底,他們就像長浪打樵,使勁往幾位高僧身上衝。高僧年事已高,不堪重負地仰躺在地,斑斑麵容被胡亂一腳蹬上,隻好嗚嗚咽咽地護住腦袋。


    商影雲憤憤不平,作勢要去替天行道:“這群砸碗罵娘的畜牲!今日我非要打死他們不可!”


    不知誰又高唿一聲——


    “那兒有馬匹!大夥快將它掠過來!今晚就能吃上肉了!”


    “真的是肉!”


    “誰先搶到!誰就吃得多!”


    馬比人高,又為座下騎,而今卻被餓紅眼的人當作盤中餐。


    男丁們群起攻之,一人抓頭,另一人抱身,再有幾人不怕被踹,分別各抱四蹄。


    幾人齊心協力,駿馬一匹,也隻能仰躺看天。


    馬車雖難過祉州,但到底也算出生入死的弟兄,千金難買共患難。


    士卒要上前阻攔,阮瑎卻道:“……算了,事已至此,隻能讓他們去。”


    “籲——”


    其中一人,高舉屠刀,馬兒向天哭嚎,紅血飛天,像是他們勝者的讚禮,有人痛飲一口,猶如甘甜醇酒,喝得肆意暢快。


    高僧們方才淪為腳下階也不曾怵動,而今看馬如此,連滾帶爬去,落下一行混濁淚:“不要害它,不要,吃的我們給,我們能給……”


    猛獸食生,人一旦開戒,眾生不平等。


    阮瑎過城前,要攙那跪地高僧,他卻一跪三叩首,自有懺悔路。


    商影雲望而生畏:“那樣氣派的祉州,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望枯:“它原先是什麽樣的?”


    商影雲:“家風蔚然,香火鼎盛,祠堂與寺廟遍地都是,在這些物什的耳濡目染下,百姓都更喜食素,屋中敬拜神佛,好些人不遠萬裏來此皈依,實乃信仰之城,不知如今可是……”


    商影雲一腳剛邁城中,滿目瘡痍卻將他話語斬半。


    左旁瀝青牆碎堆山,右旁瓦礫墊腳成海。遠處高樓鍾鼓隻留軀殼,古鍾半身入土,再不鳴聲。


    說是鬼城又過猶不及,說是荒城又少有落腳。


    偏巧,商影雲踩到一凹凸瓦片。


    他退後查看——斷脖佛像,笑目依舊。


    商影雲燙腳似的連連節退,再雙手合十:“大不敬大不敬,來日我若還能存活,定加倍給您供奉香火。”


    望枯:“這便是你說的佛像?”


    商影雲唯恐再踩到哪路神仙,一雙眼珠子恨不得貼在地上走:“是啊,你不是人,不懂我們凡人的規矩,成親、求子、建房、開灶、中舉,哪個不要他們賜福啊?踩在地上,也不怕早早夭壽。”


    望枯:“求財也可以嗎?”


    商影雲拍拍胸脯:“當然了!不然我如何能一帆風順?”


    望枯肅然起敬,上迴被風浮濯跪倒——


    莫非,也是大不敬。


    難怪近日時運不濟,樹敵萬千,原是被佛參拜了。


    望枯思及此,眾人已行幾步,她趕忙跟上。


    一蹦一跳邁過石子所搭的橋前,卻見黃土平地。


    阮瑎率先下去,卻揚手製止:“停,前路古怪,我隻身探看,你們原地待命。”


    士卒言聽計從,各挾一穩石就地坐下。


    忽逢一黃狗覓食,它身手矯健,坎坷之路也行得穩當。來此祉州時,還少見活物,望枯瞧著有意思,便蹲地端詳。


    誰知,那狗見著望枯,一蹦三尺高,張口咬上她的腮邊。


    商影雲嚇得不輕,揮鐐銬震聲:“去!”


    望枯半天沒緩迴神來:“……”


    黃狗自知惹事,又夾著尾巴閃躲入石縫,收縮自如。


    商影雲不知望枯腦子裏在想什麽:“躲啊!怎麽就讓它這麽咬啊!”


    望枯平生第一迴百思不得其解,麵若死灰:“……商老板,我看起來很好吃嗎?”


    豺狼咬,蛇蠍盯,而今黃狗也不放過。


    ——枯藤身硬,本該咀嚼不動,究竟哪裏好吃了?


    商影雲:“……”


    但他商影雲,一介凡人,怎知這種晦澀難懂的問題。


    ……


    此亂倉皇,未必渾然掐斷了祉州香火,也有逃去天穹的。香火又引座奈何橋來,點燃過路燈,焚燒來往魂。


    因此,隻見白絮,不見素縞。


    阮瑎遲遲未歸,荒城舉目無人,討不到過路人打聽,人心紊亂。


    望枯愛看天,卻不愛看這方死氣沉沉之地。


    但怪就怪這裏,祉州如今為廢城一片,又飛來橫禍,怎會沒有冤魂呢?


    商影雲捶頭頓足:“快天黑了,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啊!”


    “我去看。”


    此人塊頭大,卻細沙嗓,生著一對斜眼,所以側身而立。望枯記得他,口齒不清,滿臉麻子,總是悶頭玩削木塊,阮瑎喚他阿蓑。


    阿蓑掏出阮瑎給的荷包,分出幾錠銀子:“碰著食攤,買些吃,食,我去尋,刑捕,尋到,則去,道思廟,匯合。”


    旁人一聽道思廟,除卻望枯皆無疑慮。


    自當是個名震天下的好廟宇。


    望枯跟著他們撥開雜草叢生的荒地後,映出一條通幽小徑,隻是羊腸寬,偶有青石落腳,偶又不見。卻地勢陡峭,直軀天上。


    商影雲氣喘如牛,卻又有說辭:“道思廟修得相當氣派,起先這條偏路是有長梯的,許是沒捱過地動,就此震沒了。”


    “別看道思兩字簡易,卻大有學問,有道是,‘思道成仁’,心誠者去了,定有所得……”


    望枯聽著聽著,剛好數到第八百三十六步時,見到一個搖曳畫意的梨花門。


    人不入,花已拂衣。


    他一改常態,已無暇顧及如履平地、毫無不耐的望枯,喜笑顏開:“到了到了!正是此地!修得氣派,果真毫發無損!”


    適時,清風先推門,邀客入庭中。


    望枯不知“氣派”何解,但此地應是以淨致勝。


    池中有水,卻像無物;中間有廟,卻像屋舍;院中有樹,卻像新芽。


    淨得詩情碧霄,淨得心無雜念。


    此間與天換,都可自成一方蔚藍。


    商影雲招手吆喝:“望枯,速速進來跪拜,來了人家的地兒,就要先打聲招唿!”


    望枯:“好。”


    廟內四方四正,頂上為飛天壁畫,多是琺琅彩所繪,一拱而下,籠住正位之佛。


    它赤腳盤坐,有峻嶺之高,手持玉蓮花,栩栩若生。


    佛有千麵,眼下這佛卻隻有以悲示人這一麵。


    士卒無論是否心誠,饑腸轆轆也不偷食貢果,更甚者依次參拜,再自覺歸入兩邊,始終不擋佛像的拂煦正道。


    望枯燃香三根,依葫蘆畫瓢跪去蒲團,虔誠三拜。


    一叩,腰纏萬貫,無獸咬身。


    二叩,尋身淵源,早日歸山。


    三叩……對倦空君的大不敬一筆勾銷。


    望枯起身插香入壇,何處又徐柔風,勾得她身子後退,腕上鎖鏈也“哢嚓”斷開,滑落蒲團之上。


    望枯:“……”


    鎖鏈在她腕上錮狠了,斷開也留下兩指寬的紅痕,身體雖又變得輕飄飄,卻總覺何處空落落——風一吹,又要倒。


    一步之遙的士卒跨步而來,從衣襟拿出鑰匙:“怎會斷開?”


    望枯乖乖伸出雙臂:“許是鬆了罷,不妨再錮緊些?”


    士卒無可奈何,望枯生著閨中小姐的模樣,卻少有吃喝,少有寡歡,往土上躺一宿,第二日便能活蹦亂跳。


    鎖鏈隻是圖個心安,不錮也罷——何況錮緊又豈能粉飾太平?


    士卒迎著她希冀的眸子,隻好拾起落地鎖鏈,又圈迴她手腕上。


    霎時,佛龕之上的魚尾簾中,湧出一陣勁涼風,卻急轉直下,望枯踉蹌後退。


    還未留神,鎖鏈四分五裂,再化齏粉。


    士卒:“……”


    望枯:“……”


    再望佛像兩目清輝,儼然已分不清孰對孰錯。


    隻是佛像後方,定有古怪。


    旁人三五成群,談天說地,鎖鏈瞬息萬變,卻無人察覺異樣。


    為保眾人無恙,士卒忌憚打草驚蛇,躡手躡腳隻身從偏門繞去。從破幡後看到幾株倒地的爛荷花後,他耳朵貼門上,細聽掉漆木門。門內何物在動,惹它一張一弛。


    望枯與那士卒麵麵廝覷,適才,動靜暫歇,士卒持隨身匕首,斬斷生滿青苔的鎖。


    以身為盾,奔入門內。


    恰在此時,狂風幕天席地向望枯而來,千鈴萬鐺爭相鬥鳴,奏出清脆而孤寂的聲音。


    細看一眼,原來並非鈴鐺,而是自上而下遍布全間的粗壯鎖鏈。


    幽光畫地為牢,將負傷的人壓倒在地,灑下冬月冰雪,囚他永世為民伏首。


    怪不得內堂有風。


    正因,佛後也有佛。


    是與前堂低眉順眼的佛像如出一轍,世人謂之倦空君的佛。


    士卒終是心安:“為何此地會有鎖鏈?不過真是佛祖顯靈了,那草民便不客氣,借來一段用用……”


    鐐銬為掩耳盜鈴,用不著太多,士卒見四下無人,正要離去:“你看什麽呢?走罷。”


    人不窺佛,是怕人之貪,要攬它下九天。


    望枯強扯推辭:“我剛好內急,幫我關好門罷?”


    士卒:“……行。”


    門一闔上,佛卻睜眼。


    他再開口,風月漫舟,人也悠悠。


    風浮濯:“此等束縛之物,係我身上,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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