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柯子聽罷,笑罷——


    好一個我見猶憐的婦人戲碼。


    柳柯子心裏這麽想,實則卻眸色微動,收斂寒光:“我隻是上劫峰師長,隻教本事,不教吃穿。”


    蒼寸無奈走出:“師尊,她來時舊傷未愈,又疊新傷,旁人會覺我們欺辱同門,連身像樣的衣裳都不肯給。”


    上劫峰對外驍勇好戰,對內有理有度,如此這樣,隻怕有違宗律。


    柳柯子心浮氣躁:“……帶她去找。”


    蒼寸得令,哪怕不懂風度,也知攙一把這不惜命的師妹。


    待到樹蔭拐角處,他才像是苦口婆心的老母,數落的心是一刻等不了了:“你看看你,把自己弄的什麽樣子?師尊脾性古怪,稍微聰慧點兒,說兩句好話,興許就消氣了,自然會給你解藥,但你瞧瞧自己這可憐巴巴的模樣,讓師尊看了,那就是明晃晃的挑釁!笨!”


    上劫峰瘋瘋癲癲的奇才不在少數,但如此有傷風化、有辱斯文、有悖綱常實屬第一迴見。


    望枯始料未及:“師兄,可我並未覺得這是可憐巴巴啊?”


    她也不哭,還努力討好地笑。


    到底怎麽算是可憐人了。


    蒼寸如鯁在喉,隻好連連擺手:“唉,罷了罷了……對牛彈琴。”


    眼眶一濕,喉頭一掐,加之亮血襯白肌,便是活脫脫的出水芙蓉,沉魚落雁。


    是個男人撞見都得束手無策。


    奈何,望枯隻是枯藤一條,連根木頭樁子都比不上。


    蒼寸出於好心,姑且將望枯安置在他的院落,蒼寸苑的書房偏室之中。又掘地三尺尋了件積灰的宗袍,從雨池小缸中舀勺水,方布粘濕,小心翼翼給她擦個大概,這才給她。


    蒼寸隔門叮囑:“你可別嫌,上劫峰不喜鋪張浪費,二十個師兄弟隻量身定了兩套用於換洗,我這拿的,是庫房裏僅剩的成衣,是個天資聰穎的人,奈何死在心魔試練上了,幸好忘了丟,才給我找到。”


    蒼寸拍拍長袍:“行了,今日你就安生在屋內歇著罷,得虧庫房還有些金瘡藥,我還忙著呢,就先放你門口了,你與師尊的大戰在即,別還沒到時候,人就先倒了……”


    他的聲音漸行漸遠,她敞門拿過藥和衣裳,換衣時,仍大腰身兩圈,長袖如戲袍,卻不善舞。


    而今閑暇,離亭燕南下避秋,浮光與簷角交相輝映。加之毒素未褪,無處不讓應證望枯享片刻清歡。


    但以痛克毒,是為莽計。


    取勝良方還需摸索。


    在此之前,幾袋錢的去留也要考量妥當。


    不談身形,蒼寸也是個翩翩公子,定是做不出徒手翻土的邋遢事。


    但望枯做得出。


    剛好院子中央還有一顆開了靈智的杏子樹,三言兩語道清緣由,它一口答應,說要用樹根幫她把錢袋錮緊。


    望枯心滿意足。


    蒼寸這間屋子算是書房,即便她識字不多,也知挑揀頁腳翻爛的書看看。


    望枯粗讀幾本,倒是好懂,盡是些講先人如何練氣、先人流傳的對劍招式和分散四海八荒法器的卷宗。但蒼寸於十二峰中,實力在一列弟子中卓爾不群,怎會將入門之籍奉為圭臬?


    何況,柳柯子又什麽都不允望枯請教,恐是不怕弟子青出於藍勝於藍,而是見其悟性幾等,與潛心鑽研的本事。


    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能知其一,就定有其二。


    望枯暫知底細後,又挑最舊的幾頁來看。


    其有三言,望枯見之不忘。


    “攻為防,防為攻,二者一體,若遇難纏宿敵,防為先。”


    “待氣運丹田時,過經脈,熱體膚,而後握劍。”


    “上劫律第一百條,鬼有良善,人有蛇蠍,眾生平等,是非對錯斷不該憑片麵之言;上劫律第一百零一條,勝之不武者,當逐出十二峰。”


    因血性生上劫,卻有道義晃晃,明光擲地。


    想來,上劫峰總讓十二峰敬讓三分,並非全然依傍武力。


    蒼寸的書房隻留有用之籍,剛好有一遝詞典,可供望枯認認那些生僻字。


    她這般伏案,竟是得了趣,還把體內毒徹底拋之腦後,再未邁出房門。


    久不見月,月自踏浪。


    而後,望枯悄然趴在燭下小憩。


    ……


    卯時翠柳,又見晨露欲落。


    望枯半夜在桌上醒來,唯恐貪睡誤事,便早早抱好被褥候在昨日操練之地。


    蒼寸撞見樹下裹成蛹的女子,煞是驚駭:“望枯,不是給你書房了嗎?為何在此地睡下了?”


    望枯從被中探頭,迷迷瞪瞪:“蒼師兄?已到操練的時辰了嗎?我這就起來。”


    蒼寸與路清絕形同手足,有前者,後者自當如影隨形。


    路清絕一如既往沒安好氣,還伸手扯她被褥:“哼,被褥本就難洗,還滾來一身灰,定是故意刁難我……起開!我現在拿去洗,省得過了這會兒就沒了好日頭了!”


    望枯利落起身:“好。”


    蒼寸直歎古怪:“你腿好了?毒也解了?”


    望枯:“師兄,我為枯藤妖,自愈之力相當緩慢,休宗主捅我這刀少說要半年才能好了,毒的話,興許也在身體裏罷?”


    蒼寸:“……那你還來?”


    望枯笑著抻懶腰:“隻要死不了,都能來的。”


    蒼寸:“……”


    用這顧盼生輝的模子道出如此生猛的話,可想望枯有幾分肚量。


    而望枯雖勤勉有加,但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柳柯子並未出現。


    亦或說,清晨、晌午、宿暮,都不見柳柯子露麵。


    直至殘陽也醉臥山頭時,望枯仍無所獲。


    盛滿暑天熱氣的被褥將望枯撞個滿懷,而後,是路清絕從中走出。


    他不著調的譏誚倒是解暑:“我知你在找什麽,但師尊可不是怕在你身前露出破綻,隻是修行靠個人,哪能事事盯著?”


    望枯抱著被子,走得踉踉蹌蹌:“這樣啊。”


    路清絕看著心煩,大步離去:“而你,一天到晚正經事不幹,明日就等著被師尊收屍罷!”


    望枯小跑追去正名:“路師兄,我並非不幹正經事的,我昨夜將《論劍》《上劫律》《練氣》等書都背下來了,不信你聽我背與你聽,‘劍乃俠士之本,分為劍刃、劍身、劍鞘、劍氣四大類,又因靈根不同而各有千秋,但持劍者應以虎口為重,其餘四指並攏’……”


    路清絕耐心已去:“吵死了!”


    望枯無辜歪頭:“路師兄這下信了嗎?”


    路清絕步履不停:“……也就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


    序言的確無足輕重。


    但她背得一字不差。


    想當初,路清絕吃透三本,花了足足兩巡四時。


    隻可惜,上劫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她來錯了地。


    ……


    此夜非昨,但此星依舊。曇花輕吸夜瀾,並蒂齊開。


    望枯今夜少有睡了個好覺。


    三日之期如一場索然的夢,昂首這片惠風和暢的陰空,望枯方醒。


    她不待何人傳喚,隻身禦劍赴戰。


    而比試台上下,已門庭若市。


    正方高台,幾大宗主依次落座。


    休忘塵何時都身處首位,今日倒是拾掇得衣冠楚楚,白衣摻灰,高冠束發。有道是,仙中為上,儒中為雅,師中持威,始終不落俗。


    卻笑而無溫:“有劍了,不錯,但望枯,為何又傷己身?”


    望枯早知他會無事生非,便對答如流:“一來,磨劍,二來,興許就不用被風吹走了。”


    人頭攢動,有人倒吸涼氣。


    “哪有自割腿肉磨劍的……瘋子一個。”


    “瘋就瘋罷,天下哪有幾個一等一的高手不瘋的!”


    望枯斷然不敢以高手自居,多是銀燭山扯謊唬下的人。


    ……當真敢信。


    那方七嘴八舌,這方地轉天旋,亂風舉人,群鳥退散——


    柳柯子負劍現身,正立台中。


    柳柯子:“倒是來得快啊。”


    柳柯子能叱吒風雲,望枯能斬劍入石,劍成她立身之本:“自是要快些了,不然再過一時辰,就又要起風了。”


    柳柯子轉頭向旁:“聽見了?還不開始!”


    擊鼓人著錦繡白衣,為遙指峰弟子。


    他汗毛豎起,忌憚的卻另有其人。


    擊鼓人好言相勸:“柳宗主,此事,需待我師尊發落。”


    正位之首,休忘塵靜若端佛:“望枯,你可想好了?”


    望枯不願應他:“……”


    彼時就已想好,何必再費口舌。


    休忘塵補言:“你想好要殺誰了?”


    若問這個,望枯斬釘截鐵:“自然。”


    休忘塵看不透她,卻沉聲抬手:“起。”


    一錘定音罷,鑼鼓翱翔四海,震煞耳目。


    緊接著,黑風遮天,有肅殺靈氣排山倒海——望枯不可動彈。


    她眼睛一睜一眨,脖上泛涼。


    下一刻,喉頭血,濺樓台。


    桑落拍案而起:“柳柯子!”


    休忘塵眸結冰霜:“桑宗主,此時你去,她隻會死得更慘。”


    柳柯子聽到了,卻不抬眼:“強食弱肉,世道如此。”


    望枯閃身提劍,剛要殺去,又被長劍戳穿肋下三寸。


    蒲許荏氣得麵紅耳赤:“柳柯子當真不知輕重!”


    休忘塵這樣春風滿麵的人,如今卻隻看望枯寧死不屈的臉,冷而森然:“是她自己選的。”


    她選的路,定是死也要走完。


    凡人要害之地,皆被柳柯子刺了個大概,卻獨獨避開經脈、丹田、受傷之地——想來,已是對望枯收手了。


    望枯也明了,但也將他幾番招式刻入心底,這才撐劍直身。


    她睱著眼,笑吞血,像酩酊大醉,又好夢初醒,卻寧死不迴頭。


    身後像有百人拉她。


    但她不迴轉。


    望枯:“還有一柱香呢,師尊怎麽不動手了?”


    柳柯子再次攥緊劍。


    可她渾身上下已無一處好皮肉,說是不懂憐香惜玉——而今卻也不知如何落劍了。


    望枯隻是握緊劍,拖著殘碎身,學著他趁人之危的模樣,一舉捅他胸膛正中央:“師尊怎麽不動手了?”


    ——她可不會手下留情的。


    她這第一劍,定要直中修道者的要害。


    “她、她這是傷到柳柯子了嗎!”


    “當真!此處還為,丹田之地!”


    台下更迭起伏,台上望枯卻充耳不聞。


    還默念《論劍》。


    “修道者,唯劍骨、靈根、丹田最是要緊。”


    柳柯子雙目撐大,緩緩抬首。


    望枯收劍而立時,又乘快風遁地,割斷他腕心。


    便幽道《練氣》。


    “氣自經脈而湧,經脈使然,斷一根,竄一氣。”


    柳柯子怒不可遏,劍氣烏黑,定要滔天。


    望枯早知會是如此,所以胡亂再捅一劍。


    劍雖破膛,卻也斷去半截。菱鉤倒掛,像是青蛇吐信,巧而劇毒。


    望枯又熟背《上劫律》。


    “上劫律第一百二十條,上劫峰理應選賢舉能,不懼殺師證道。”


    ——望枯學以致用,隻覺今日命喪黃泉,也無愧於心。


    誰知,柳柯子驀地停手了。


    如今劍已折斷,望枯隻有屏息凝神、任憑發落的下場。


    隻是好在,望枯將風浮濯的死生咒留在最後一刻,方可保她一命。


    天歸肅穆,隻聽柳柯子由心大笑:“哈哈哈哈!你說,你想想殺師證道?好,很好啊。”


    他拔出嵌身斷劍,麵色如舊:“劍給我想法子補上,我上劫宗可不收斷劍之士。”


    此言即出,靜得天上地下、方圓百裏隻剩蟬聲久嚷。


    望枯怔愣許久:“……什麽?”


    柳柯子卻自說自話:“噢,對了,你還沒殺人表忠呢?現下便去罷,想殺何人便殺何人,萬事有我擔著。”


    ——望枯真的贏了。


    恍然若夢。


    但既然柳柯子如此篤定她想殺之人就在此地,是鐵了心要護住她的包天膽量。


    此怨不解,更待何時。


    望枯能勝柳柯子本就是不可肖想之事,而今卻還要精挑細選一人,祝她旗開得勝。


    無數看客爭相逃竄,路清絕心知與她結怨,已持應戰之備。


    可並非,並非。


    休忘塵看著眼前翻牆越台、铩羽而歸的女子,心口忽而突突地跳。


    直至——四方嘩然聲層出,皮開肉綻聲如約而至,一條索命血灑入休忘塵的瞳孔。


    那斷劍,刺穿了他的腹。


    休忘塵難掩滅頂之喜,冰釋常掛臉龐的隆冬。足足一整日,他終是笑了。


    他輕聲道:“怎麽不往心口上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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