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敬重商影雲,是因他確是個八麵玲瓏的主兒,紙上學來終覺淺,不比他一語敵萬千。


    比方說,如何察言觀色的本事,商影雲也曾高談闊論。他道:“人若陡然無聲時,直尋雙目便是,此物最不會誆人。躲閃是心虛,不亢是慍怒,閃淚花是委屈,紅眼眶就棘手了——要麽,是不慎傷及要害了,要麽,就是恨急了眼,定要尋你麻煩。”


    而今席嚀,除卻閃淚花,好似什麽都占上了。


    望枯本就一知半解,如今更是沒轍了。


    “席嚀,我不懂你這是何意,但如若有冤屈,你大可學休忘塵捅我一劍。”


    能用捅刀子解決的事,就不必牽扯其他。


    席嚀自知失態,背過身稍稍拾掇。


    再迴首,眼眶潤著暮山紫,楚楚可人,卻暗起殺意。


    聲息也冷若冰霜:“隗念萱,你終於現身了,我要親自讓你魂飛魄散。”


    望枯眨巴眼:“……嗯?”


    誰?


    那鬼修姑娘卻急得團團轉:“席嚀!此人便是死了,也不允被我等提及名諱的!”


    席嚀抬眼看她,不避旁人:“淩嶸,昔日我們同著官服,入仙門前都一門心思想著報仇雪恨,可惜,我來的遲,隗念萱早已釘棺而埋,如今既已逃竄而出,我正愁無處可尋,眼下送上門來,我又何曾懼怕?”


    這一人一鬼竟都與官場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宮城草木,百年枯榮,總蔓來去雲煙。


    望枯不知,卻覺關於席嚀、休忘塵、淩嶸、桑落,亦或關乎自己的塵封過往,都在悄然顯出廬山真麵目。


    雖隻一隅。


    淩嶸沉歎:“席嚀,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扒人皮,製巫蠱,當年把後宮攪得那樣亂,才出此下策,讓她與太監冥婚,又埋在霧岫山下任眾仙踩踏,如今定是化作厲鬼一具。此事攸關皇家顏麵,我們曾是世家女子,不留口德,隻會為後代積攢陰德。”


    後又略帶哀求:“席嚀,你知道的,我還有個孩子,她年過古稀,我想讓她安度晚生。”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修仙者大多年歲永駐,隻是不曾想淩嶸竟是身先死,留孤女。


    有此顧慮也是情理之中。


    席嚀沉吟良久,再待撿起舟遠劍,已是答非所問:“淩嶸,銀燭山結界可還穩妥?”


    淩嶸一眼洞悉:“你不可孤軍奮戰!”


    席嚀:“若讓她逃出界外才是棘手,我往上探看,你們自當守著銀燭山。”


    望枯拉住她:“席嚀師姐,萬一她還在我身裏呢?”


    此言即出,四下便是窸窣聲也蕩然無存。


    鬼修不比尋常鬼魂,他們有靈識,方可穿牆躍人,略施小計將藏於望枯身上的魂靈牽扯而出也並無問題。


    隻是,休忘塵定是也知這個道理,能一早將她帶來銀燭山、少走彎路的事,何必放任自流到此等地步?


    莫非,是休忘塵也怕——使出渾身解數,那惡鬼也不會出來。


    席嚀拉緊望枯手腕:“……你且隨我走。”


    又乘舟遠劍上,望枯已遊刃有餘。


    十二峰大多非劍修者也會禦劍,但此事真讓劍修來了,才知術業有專攻。


    銀燭山坐地二十裏,削去十二峰一半,便能與之匹敵。隻是遍野繚繞黑煙,與巫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修士化葳蕤幽火,半空看下去,似流光蜉蝣。自成火簇,引向前路。


    二十裏陰山,無不映入眼。


    驀地,一燭青燈的鬼身如盈盈水間,一閃一頓,在席嚀跟前徘徊。稍不留神,又變成淩嶸氣喘籲籲的模樣,話卻說得利索。


    “整個山頭都尋遍了,也並無半點邪祟的氣息。”


    席嚀就此停下:“好,多謝。”


    望枯早知會是這般後果,隻是小心翼翼散開花苞發,垂下青絲,就劍而坐,寬衣解帶。


    席嚀欲言又止:“……望枯。”


    望枯:“新衣裳實在無辜,若師姐真要捅我,我也要事先準備一番不是?”


    席嚀:“……”


    朗朗乾坤下,除卻白日宣吟穢亂世風,黑燈瞎火時要脫去外衫也未嚐不可。


    但哪怕那邪祟真入她身,席嚀也不會對她動手。她隻覺旁人想行何事就行何事,對孩童心性的望枯又幾近縱容。


    席嚀憐憫之心不常有,而今難免泛濫了些。


    但望枯手忙腳亂,顯然不想隻脫件外衫。


    淩嶸不知所措:“姑娘,你為何……”


    望枯:“我的裏衣也少,這個也不能髒了。”


    席嚀無計可施:“望枯,我不會……”


    她話說半截時,忽覺天地幻色,幽夜透清光,陡然見月明。


    淩嶸瞠目結舌,席嚀始料未及——


    銀燭山難以撼動的結界,破了。


    淩嶸驚叫:“不好!銀燭山下還鎮壓著不可估量的冤魂!”


    寒風起狂瀾,一人一鬼率先動身,長發被狂風掛去枝頭月,望枯胡亂披好衣裳,隻能緊抱舟遠劍,才不會被大風刮去。


    耳畔時有鬼魅叫囂,如泣血厲鷹——


    七月半已過,卻又見鬼門開。


    席嚀趕忙追去:“還有機會攔下!快!”


    而望枯深知人鬼勢不兩立,不假思索地輕輕鬆手,無骨之身就此卷入疾風而馳。


    席嚀大聲而喚:“望枯——”


    望枯隻是賭一把。


    賭自己就是那密不透風的網,能將爭相逃竄的魂,一舉打進。


    但她尚且不知那些無影鬼魅可有入懷。


    卻有一縷柔風,與之抗衡,擁入望枯。


    此風帶暖,卻比悠長三伏天喜人,致使飄無定所的望枯也漸漸遲緩。像是久旱甘霖前及時報訊的鳥,處處留淺嚐輒止的情。


    是讓離船靠岸。


    再與遙月相會。


    清風送聲,仍是不近人情:“傷,還未好嗎?”


    望枯迴首見來人,他腳踩雲梯,白發用素緞輕挽,近瞧,苦相又落雪,似是永不消融。


    那日他自傷的疤,今日竟還留著。


    是風浮濯。


    常纏繞他身的風聚成佛堂蒲團,任由望枯端坐在上。藤與風仍是互斥,總叫她坐不穩當。


    望枯答:“是的,一個都沒好。”


    風浮濯垂眼微睜,定睛瞧得何物後,轉瞬又緊緊合上。


    萬裏高空上,他僵直身子。


    分明像在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風浮濯忽然小心脫下外衫,閉著眼單膝跪地,一把罩在她身。


    風浮濯:“……佛門有禮,我逾矩脫衣,是為不對,但姑娘如若不嫌,便將我的破衣拿去,待我迴去請罪。”


    風浮濯舉止生澀,加之二人身形有別,斷不知自己的衣裳包上望枯的腦袋了。


    而後者恰恰相反,揚起大眼將他此舉盡收眼底。


    原是適才穿衣穿得隨意,眼下被狂風吹散一肩,不慎被風浮濯瞧見了。


    但難免小題大做。


    望枯:“多謝仙君,我傷都這麽多了,怎會怕涼呢?”


    風浮濯無動於衷:“是我無用在先、失禮在前,害的姑娘傷也不好,還誤毀名節,隻是眼下還有要事在身,不好戳去雙目。”


    望枯:“……啊。”


    說他小題大做都輕了,大動幹戈四字才更為貼切。


    風浮濯閉眼輕念什麽,望枯座下雲就悠悠降落。


    堪比百年老龜,唯恐快上一步,就要將脊上妖顛簸而去。


    與此同時,又聞風浮濯曠世琴音。


    望枯看去,卻見幾道五彩斑斕的霞光,刺眼非凡。


    橙黃為金,由桑落而起;赤焰為火,由襄泛而起;墨綠為木,由顧山來而起。


    這迴沒有何所似的身影,卻遙遙看去,有一似玉女子,靈力是至淨至明的冰色。


    而為首之人,確是隻立劍,不行事的休忘塵。


    他們不築結界,卻將遊魂一網打盡。


    如此有備而來的架勢。


    為何望枯卻覺——


    又被擺了一道。


    席嚀將望枯接下,風又識趣返迴風浮濯周身。她素是不愛打啞迷,或是理應覺得望枯不識此佛修,便加以注釋。


    席嚀:“他喚倦空君,聽聞是弋禎法師親取的名,原是康平帝在位時的太子,但為人極是剛正不阿,正好趕上渡劫飛升之期,卻聽聞,他天雷總斷,救人也有失手,因此遇魂便渡,積攢佛緣。”


    莫非,斷的天雷打入巫山的枯藤之上了。


    再莫非,救人有失手也隻是望枯一個。


    冤冤相報何時了。


    望枯喃喃自語:“可他不像太子啊……”


    席嚀:“世人都說他若繼位,定是一介明君,我與淩嶸為百年前的末流女官,入仙途的年份遠不及他,他天資聰穎,憑一己之力喚醒沉寂千年的空桑山,又獨煉三百年,定是與當年迥然不同了。”


    但望枯並非隻是這般想。


    磐州紙醉金迷,遍地銅臭味,他卻半點未有。


    真是一縷隨停隨去、不染塵寰的風。


    席嚀閑言碎語點到即止罷,瞧見何人,便聚氣凝神,端莊伏身。


    席嚀:“……師尊。”


    休忘塵果真會來到望枯跟前。


    幾日不見,笑目如初,他身後無人敢率先發話,唯他滿不在乎。


    休忘塵:“這麽多魂魄,獨獨沒有那邪祟,果真是,來了銀燭山也並無用處麽?”


    明知故問。


    席嚀為遙指峰大師姐,見望枯被這樣興師問罪,卻也無濟於事,隻得匯入休忘塵身後。


    望枯也真如其名,單是望著這些自命不凡的師尊們、或是帶來的大弟子們互相照拂之外,就什麽也做不了。


    其中也不乏一麵之緣的熟麵孔,路清絕算一個,蒼寸算另一個。


    但不論先前有幾迴可有可無,卻都不比這迴未著一詞,就喉頭滾燙。


    望枯從未將他們口中的“滄海遺珠”當迴事,可假話聽多了,也會生出畸形的血肉。


    她心頭不快。


    她想要銀子。


    望枯:“休忘塵,你又要殺我一次?”


    休忘塵朗笑:“怎會?我不是壞人,望枯。”


    但不比桑落的心直口快,休忘塵迂迴至此,騰騰殺氣卻騙不了人。


    望枯長吸一氣,卻嗅風浮濯的衣裳沉香。


    興許尚留安撫之用,她剛上心頭的躁鬱,又悄然壓下。


    休忘塵饒有興致,循序漸誘:“不等我再捅一次,你也有法子的,對嗎?”


    不對。


    根本不對。


    “嚓——”


    這方箭在弓上,那方有一古怪聲音雲霄便響徹。


    似骨斷,似雨落。


    以至懸在天邊,總與月盤同出同入的風浮濯,稍顯黯然。


    再而後,便是驚唿不絕耳。


    “倦空君發生何事了?”


    “天呐……是結靡琴斷了!”


    “結靡琴?是那個用他筋骨築成的法琴嗎?”


    “可此琴都無實體,到底為何會斷了?”


    天不知,地不知,風浮濯更不知。


    他敗興而落。


    望枯幾步之遙外,風浮濯背光的身影堅挺如雪鬆柏,不屈不饒。


    雪蓋焚心火。


    倏爾,望枯不望,一念而起。


    “好,我可以一試。”她振振其詞。


    望枯奪走休忘塵手上的蔓發劍,雖比舟遠劍重上十倍,但她手起刀落,長血飛濺風浮濯的雪袍。


    她輕飄飄拿出那浸血之物,麵無表情走向風浮濯。


    周遭人被嚇得退了又退。


    隻有休忘塵……欣喜若狂。


    席嚀說過,要費盡心思名震天下,才不會任人欺辱。


    望枯自詡學東西快,自當會用上。


    她對風浮濯粲然堆笑:“仙君贈我衣裳,卻不巧,弄斷了仙君的琴,仙君如若也不嫌,便將我的筋拿去罷?”


    她哪會弄斷法琴。


    隻是想著,哪怕命不由己,也由不得偽心人拿去。


    送也要送給至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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