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的勿逢城積雪三尺深,雪片厚重又碩大,天地間盡是白茫茫的雪簾,韶雪腳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林間不時有積雪壓彎枝丫清脆的聲音,韶雪在林中剛走到一半便被發現,在對麵的神將出手前,她便已開口說明來意,但她並未說明自己的身份,對於他們來說她是真真切切仇人的女兒。


    沒過幾息,隰無便拿著披氅而來,他將衣服遞給韶雪,笑著說道,“我就知道你定然是隻穿單衣來的,怎麽樣事情處理完了嗎?”


    韶雪看著他的笑顏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她將湖水藍的披氅穿在身上,果然感覺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她聲音有些低沉的對他說,“我要去駐守東曦城了”,可能從她成為高陽守將那一刻起,他們才正式走到對立麵。


    隰無看著她綁的歪斜的帶子,本想伸手替她撫平,卻生生止住了動作,語氣輕鬆的說道,“祝賀你,駐守一方城池為百姓謀福祉是每位神將的願望,走吧,前去勿逢城內看看吧”,他不著痕跡的終止了這個話題。


    韶雪跟在他身側,從密林出來後不遠處便是軍營了,士兵們都投來好奇八卦的眼神,兩人並行在雪地中,隰無對她說,“原本我們是要棄了這座城,但此城底下是巨大的聚靈場,就像學院讓人修煉的聚靈閣一般,但那些亡靈阻著我們無法進入,原本城中還有些人族在生活,但是那些草木瘋長後他們也都離開了此地”。


    周遭都是唿嘯又寒冷的白色世界,隻有不遠處的城池中看起來綠意盎然,黛青色的磚石上布滿了斑駁的痕跡,細密的青苔爬滿了城牆的縫隙,雪花還未落在它們身上便已消融,剛靠近大門韶雪就感覺體內的生靈翻騰起來,隰無將古樸厚重的大門推開,潮濕的空氣與草木的清香撲麵而來,放眼望去皆是粗壯古老的樹木,藤曼與枝葉在林間肆意攀藤,恍若精靈居住的世界。


    韶雪看向隰無,後者渾身裹著粼粼水靈,將自己渾身的氣息都掩去,他指了指城中心的位置,“當時的法陣是從城中往四處擴散的,他的最後一縷神魂也在那裏”,韶雪明白他話裏的人便是他的小舅舅,那個在她腦海中已經模糊的身影,其實她小時候統共也沒見過他幾迴,他總是忙著為高陽氏四處征戰,但他們兄妹幾人的生辰禮卻總是很及時的送達,她與三哥的玉牌就是五歲時他親手雕刻的生辰禮,韶雪將玉牌握在掌心,感受它傳來的溫溫暖意。


    兩人剛走到密林中央,便見一白狐依偎在石台旁,看見他們它警惕的用身體護著石台,韶雪眼中有疑惑,看向隰無,隻聽他娓娓道來,“勿逢城破不久,鄒屠胥離及眾位神將燃燒神魂阻止我們的士兵進入,致使城中草木瘋長,是它耗盡自己修為方才保留了他最後一縷神魂”。


    韶雪看著白狐久久未言語,半晌後,她身上的點點生靈朝著石台的方向飄去,白狐看著熟悉的氣息眼含熱淚的看著她,吱吱叫了半天不知在說什麽,韶雪看見它身後的短尾,想來它從前定然是能化形的,如今卻與一般的狐狸無二,石台上方忽而顯現出瑩綠色的身影,他還是身著盔甲年輕時候的模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韶雪,“你是小阿雪?”


    她隻看了一眼,小時候與他為數不多相處的時光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小舅舅,是我”,韶雪背對著他,隰無卻發覺她聲音好似有些哽咽。


    身影飄至她麵前,他伸著手好似想要輕撫她的頭,卻有些無能為力,他對著韶雪笑,“阿雪出落的愈發好看了,這位是?”他才注意到隰無,韶雪搶在他前頭開口,“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幫了我很多”。


    鄒屠胥離禮貌的朝他點點頭,隰無對他行了晚輩禮,胥離心中美滋滋的,看著韶雪的目光多了些了然,他又喜滋滋的問,“阿姐和父親可還安好?我們的氏族的神將可否也都安好?”


    韶雪不想騙他可又不想讓他難過,許是沒注意到韶雪的為難,他還在自顧自說著,“今日你是不是帶著窮桑的神將來接管勿逢城的?”她眼神暗了幾許,握了握拳還是實話說道,“不,不是的,高陽已經放棄勿逢城了,如今軍隊已向西遷至奚昌城,我今日來是接您與眾多神將迴家的,你們已經守著這座孤城太久了,也該自由了?”這麽多年高陽玄從未提過要收複勿逢城的事情,就連迎這些亡魂迴家都沒有。


    “孤城?如今城中已無百姓居住了?”胥離有些驚訝的問道,他們的陣法隻針對連山那些入侵者,並不會對百姓有任何影響,韶雪點點頭,“城中草木瘋長已不適合居住,因此大家都遷往其他城池,你們的使命完成了,如今要迴家了”。


    “放棄勿逢城,那北部的媯暮族和三眼巫族如何駐守?”他說著眉頭緊緊皺到一起,“如今薄奚氏領命駐守在奚昌城保衛北地的安全,那些氏族過不來的”,她能明白胥離作為一城之主的憂心,隻是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不,不對,窮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父親與阿姐到底如何了?”韶雪本想繞過這個話題,沒想到他還是敏感的發覺了異樣,她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又悵然,“祖父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母親也不知去了何處,這麽些年大哥一直派人在尋母親”。


    胥離的神魂有些顫抖,連帶著密林的樹木都抖動起來,“當年我兵敗後是不是薄奚氏暗害他們,高陽玄難道全然不知?我們鄒屠氏的神將為高陽氏拚死而戰,他竟連自己的妻子親人都無法保全”,他的話語裏有痛苦有憤怒,綠色的身影顫抖的離開,白狐看見他情緒異常,忙衝到韶雪麵前朝她呲著牙。


    “對,就是這樣,高陽氏不值得我們去保衛,我們這麽多死去的神將應當讓他們安寧,不要再背負生前的命運了”,韶雪朝他大喊著,他好似仍舊不願相信那些事實,“你們這麽些年的付出沒有任何意義”,她仍舊對他大喊著,之前她還想著能如何說服舅舅放棄城池,但如今她也覺得這些人的死亡毫無價值,這座城在高陽氏眼中好似可有可無,連這些亡魂仍舊苦苦駐守這麽多年都無人問津。


    他沮喪半晌後,還是抬起了頭,“我早就讓父親不要將阿姐嫁給高陽玄,如今也不會是這種狀況,讓他們走吧,他們已經在此地陪我很多年了,他們也該自由了”,他說完早已淚流滿麵,城中的樹木在慢慢消散,就像慢慢再變迴種子那般,“阿雪,你可否幫我將他們還未消散的神魂送給他們的家人,也算彌補生前的遺憾”,韶雪點了點頭,這件事就算他不說,她也會做的。


    胥離欣慰的點點頭,看著韶雪的目光有心疼與不舍,韶雪心頭一跳,“舅舅,你也一同跟我迴去,如今我們都有自己的城池,咱們不迴窮桑,咱們守衛其他城池”。


    他看著漸漸顯出原貌的城池,搖了搖頭,“我生來的使命便是守護窮桑的百姓,如今我已身死不願再迴到那裏去”,說著他看向白狐,“阿雩為了我不惜變成這副模樣,我欠她的甚多”,白狐衝著他拚命搖頭,胥離含笑看著她,最後那抹神魂的靈力全部進入白狐的身體,綠色的身影卻越變越淡,韶雪默默流著淚卻無法阻止,他們之間的恩怨她不該插手。


    白狐眼中落下大滴的眼淚,她拚命的搖搖頭,胥離隻說了一句你要好好活下去,便散成點點綠光消失在塵埃中,白狐身後的尾巴新長了出來,帶纏繞它的綠光散去,落地變成了女子模樣,她跪在地上眼淚如決堤般湧出,喉嚨中發出低沉又破碎的嗚咽聲,韶雪看見她眼中帶著濃濃的絕望,她張張口嗓子痛到無法言語,隻能陪著她直到情緒稍微有些緩和,而隰無卻拿著法器默默去幫她收集那些神將殘破的神魂。


    城中的草木已基本褪去,風裹挾著雪花洋洋灑灑的飄落下來,殘雪落在她單薄的身上,她的身影好似都壓彎的厲害,韶雪脫下披氅蓋在她身上,女子抬起紅腫又晶亮的眼睛看向她,隨後慢慢起身朝著北邊的方向走去,韶雪開口喊住她,“你要去哪裏?舅舅還是希望你好好活著”。


    女子迴身側著看向她,“他化作了這世間的風雪,我會走遍所有的地方去尋他的影子,他定然還在”,韶雪張張口本想再勸,但話到嘴邊卻化成了一句保重,塗山雩朝她笑著點點頭,便頭也不迴的走入蒼茫又寒冷的白色世界。


    隰無迴來的時候,她還立在原地看著女子消失的地方,直到他將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肩上她這才迴了神,臉上的悲淒之色還未褪去,隰無朝她揚了揚手中的盒子,“鄒屠將士的神魂我都收集齊了,我與你一道送他們迴家,他們生前死後皆守住城池不讓北部那些氏族前進半步,他們是整個神族的勇士,也算我為他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他語氣嚴肅又尊敬的說著。


    韶雪看著他凍的發紅的耳朵動作輕緩地捂著它們,隰無目光定定的看著韶雪,直到遠處有大批神將的腳步聲傳來,她才快速放下雙手,那些神將都麵帶喜色,“公子,勿逢城好了,我們的城池迴來了”,韶雪抬頭看去隻有為首那位略年長的人目光晦暗的看著自己,其餘人都好奇的四處張望,隰無上前與那人交談幾句,那人皺眉看著她,之後卻還是點頭答應了,兩人這才駕著坐騎飛出這白茫茫的城池。


    伊祁山月坐在窗邊看著桌子的那盆開的五彩斑斕的繡球花,這是從高陽嬑住過的院子移栽過來的,此時月亮已落在中天,她腦海中高陽嬑那日驕傲又純善的影子揮之不去,她到現在也想不明白,擁有那麽厲害神力的女子怎麽就不在了,怎麽就被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殺害了,她未去尋她,她也未履行自己的承諾,怎麽就不在了,伊祁山月的左眼有滴淚緩緩滑落,她第一眼就喜歡的女子還不等她與她有更深的交集,她就已不在這世間,一想到此處她就心痛的厲害。


    她已請旨去駐守絕雲城,那是伊祁氏離東曦城最近的一座小城,因此伊祁澤宇還暗自嘲諷她腦子有問題,放著繁華龐大的城池不要,偏生要去那人煙寂寥的荒蕪之地,她也是笑笑沒有多言,有些事不足為人道也。


    直到天色微亮,她這才起身抱著那盆花,一手拿著劍往帶著自己的神將隊伍往北邊的方向而去,她坐在坐騎上,將繡球花放在懷中替它遮著風。


    天色剛剛蒙了灰,桐安便已從睡夢中驚醒,她煩躁的抓著自己的頭發,旁邊的侍女驚醒忙惶恐的問她需要什麽,如今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有些不便,脾氣也比之前更壞了,“伊祁川呢?他都多久未來我殿中了,我整天懷著他的孩子這般難受,他可倒好被那些狐狸精勾了魂兒”,她將床上的東西全都氣憤的扔到地上,如今的她看起來麵黃無光,身體瘦弱。


    侍女們跪在地上皆沉默無言,這位高陽王姬不僅脾氣不好,心腸也殘忍的很,她不時讓神將捉來靈獸再親手將它們解剖,她還會生吃那些肉,有時候還強迫她們吃,她們都有苦難言,有些有關係的已經明裏暗裏向伊祁王妃反映了此類情況,但那位卻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當她要衝這些侍女發火時,屋外拎著靈獸的神將走了進來,他麵帶笑意的對桐安說道,“王姬,好消息啊,高陽嬑死了,被明安王姬設計殺死了,但是她也被褫奪了王姬的身份,生生世世都封印在禁地中”,這是好久前的消息,今日也是他還在高陽當值的弟兄寫信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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