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她母親嗎?


    賈敏的問題是江洛根本沒想過的方向。她一時愣住了,卻下意識看向賈敏捂住黛玉耳朵的手。


    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那這個問題,她該怎麽迴答?


    賈敏的眼睛正一瞬不眨盯著她。


    這是出身國公府邸的貴女,今年已三十有五,不知見過多少人心算計。就算她上輩子死之前比賈敏小不了幾歲,她也沒有信心,能在賈敏麵前虛情說謊而不被察覺。


    賈敏沒叫她起來,所以她還跪在地上,賈敏的目光是從上麵看下來的。


    她隻是賣身的奴婢,賈敏是她的主子,所以她也不能同情、可憐賈敏。


    因為她不知道賈敏是否會覺得冒犯。


    她隻需要實話實說。


    江洛搖頭:“我不怨,也不恨。”


    賈敏提著的那口氣卻並沒放下,她追問:“為什麽?你母親丟下你一個,也沒給你留下個兄弟……姐妹——”


    江洛並不想聽賈敏當著她的麵,用這樣的語氣、方式提起原身的母親,仿佛母親那艱難卻也有過快樂的一生,遭受過的苦難,都隻是個無關緊要的簡單故事,可以供人反複去比較、品咂。


    她相信,即便是原身親自在這裏也一樣。


    但賈敏是她的主子。


    她還是壓住了心底的不快,平靜道:“太太,母親生我、養我、教導我、日夜照料我,對我的恩情我已三生難報。母親已不在了,是父親賣了我,我母親又有什麽錯?”


    難道叫她怪母親活得太短還不能複生嗎?


    或許,她應該怪母親太過操勞,不知保養,十數年如一日地五更起三更睡,生生把給身體熬壞了,還太把丈夫放在心上,沒有早日看開同意丈夫納妾生兒子,以減輕自己的負擔……


    可這並不是她能選的。


    江洛的母親想提升階級,隻能寄希望於江承。“夫為妻綱”、“三從四德”,社會就是這樣要求她順從。


    而且,不像林家這等高門大戶,妻妾主奴,等級森嚴,小戶之家的妻與妾之間,很多時候界線沒有那麽分明。


    “妾隻是妻的生育工具,是妻的奴隸”?


    “妾生的孩子也是妻的”?


    若不在意風評顏麵,“妻”也沒有得力的後盾,內外房門一關,隻要不出人命,家裏誰更得意,不還是那個“夫”才說了算?


    更何況,江家的錢大半是江洛母親辛苦賺來。


    即便是這個時代,又有幾個女人能心甘情願用自己賺的錢給丈夫買妾?


    答完,江洛便低下了頭,不再迎著賈敏的目光看。


    她心裏似乎是自己,也似乎是原身在說:


    太太是很好。


    可太太和娘……根本不一樣。


    她們的經曆、處境,都不一樣。


    賈敏覺得自己是瘋了。她太失態了。


    她鬆開手,叫人進來扶江洛起來,讓她坐。


    江洛膝蓋有些酸,她忍著沒揉,坐下。


    賈敏道:“你方才說的江家之事我知道了,等老爺迴來,我會和老爺商議。”


    她誇獎江洛道:“你有這份見識很好,若人人都能像你這樣懂事,我就省心了。”


    柳氏還沒拿定主意,丹煙說她隻知道哭,真是愁人。


    江洛忙說:“隻求不給太太惹事就好。”


    賈敏問:“年初給你那些書看了多少?快過年了,你想要什麽書告訴二管家,走官中的賬買。”


    江洛連忙謝恩!


    剛才她差點以為賈敏要考她了。是她想多了。


    有這時間,賈敏為什麽不多教女兒讀兩頁書?


    看賈敏沒有別的話吩咐,她便告退出去。


    外頭風還不小,夾著半雨半雪直往她臉上撲。


    過年之前是一年裏最冷的時候,等過了年,春天就會到了。


    江洛把鬥篷裹得更緊,和甘梨快步迴芙蓉院,一進屋先和冬萱說:“快給你甘梨姐姐倒杯熱茶。”


    “姨娘”這一等級可以穿鬥篷戴兜帽,“丫鬟”就不行了,手還能往袖子裏縮,臉是沒地方藏。甘梨的臉被吹得泛紅,看上去冰涼冰涼的。


    冬萱答應著,轉身倒了兩杯茶,第一杯還是先給江洛,第二杯才給甘梨。


    而冬萱倒茶的時候,甘梨正幫江洛解兜帽,冬萱倒了茶來,兩人才交接。


    江洛喝完半杯熱茶,捧著剩下的半杯巡視她的書架。


    她還要填什麽書呢?


    賈敏許她用官中的錢買書,她不用顧及價格。


    那就——


    買史書吧!


    就算半蒙半猜才能看懂也沒事,她可以當故事書看!


    做好決定,江洛寫了一張單子,細細檢查沒有遺漏,又備注上“若有新奇新書不犯禁的也可買來”等話,讓甘梨親自去交給二管家:“這樣要緊的事,還是得讓你跑一趟。”


    冬萱笑嘻嘻給甘梨遞上手爐:“姐姐今日辛苦了,晚上我把我的點心讓給你。”


    -


    二管家的辦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把江洛要的書買來了,二管家娘子帶十來個婆子抬了三個箱子送來。


    “仇嬤嬤,”江洛忙請二管家娘子坐:“怎麽勞動嬤嬤親自來,快吃杯茶吧。”


    仇嬤嬤接了茶道謝,沒坐,笑道:“姨娘快開箱點點,我就好和太太迴話了。”


    人家不願意親近,江洛也不勉強,當即叫開箱。


    三個箱子不小,都裝得滿滿的,隻有三分之一是她要的書,另外應該都是“不犯禁的新奇新書”了。


    江洛本來還有點遺憾不能自己逛街去買,看到這麽一大堆書,又覺得就算她能出門,她一個姨娘才能帶幾個人,能買多少?


    不如交給官中省心!


    從芙蓉院出來,仇嬤嬤來到正院迴話。


    雖說家下事大半還是魏姨娘管著,但給江姨娘買書的事是太太親自吩咐的,她還是得迴給太太。


    丫頭先進去通報,仇嬤嬤在堂屋站著,聽到臥房裏大姑娘正念:“浮沉千古事,誰與問東流。”[注1]


    聽聽咱們大姑娘這聲兒!不知比多少哥兒還強呢!


    仇嬤嬤想起自家小孫子,比大姑娘還大了一歲,成日隻知道爬樹掏鳥,滾得泥猴兒似的。


    大姑娘讀書聲停,仇嬤嬤忙整了整衣裳。


    不一會,丫頭出來讓她進去。


    仇嬤嬤先迴話。


    賈敏令坐,笑問:“你說要趕著來迴話,她就真沒留你?”


    仇嬤嬤坐了,忙笑迴道:“真個沒多留。我也以為少說還得再推讓兩句。”


    不像每迴去柳姨娘那,她說了忙著走,柳姨娘非要留她吃茶點說閑話,也不多想想她又不是粗使婆子小丫頭,缺那幾口點心吃嗎?幹不完太太吩咐的差事,她有幾個腦袋做點心?


    想和她拉關係也別這麽……笨!


    似江姨娘這樣,雖然冷淡了點,似是不太會做人,可有柳姨娘比著,還是江姨娘更好。


    再者,她們本來就是奴才,辦好差事就完了,哪還能對主子挑來挑去。


    仇嬤嬤想了一通,麵上還是恭恭敬敬等著聆聽太太問話。


    賈敏卻沒再問,隻感歎一句:“果然是個懂事孩子。”便叫仇嬤嬤自去。


    她讓女兒接著背誦。


    黛玉卻沒再張口。


    賈敏笑了,撥了撥女兒額前細密的碎發,問:“怎麽了?”


    黛玉把書板板正正放在腿上,問:“娘,江姨娘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賈敏沒有直接迴答,隻反問:“玉兒覺得呢?”


    黛玉搖頭。


    她說不出來。


    若江姨娘不好,為什麽總聽娘和別人都說她“懂事、老實、安分”?


    若江姨娘很好,為什麽娘和爹又會為她鬧不快呢?


    賈敏隻教她:“要分辨一個人好還是不好,隻能自己看,不能全聽旁人的話。”


    黛玉挪近些撒嬌:“可娘又不是旁人。”


    賈敏拿指腹對準女兒的額頭:“你呀!”


    被黛玉磨了半日,賈敏還是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


    因為江洛好還是不好……


    她也說不清。


    -


    離除夕越近,喜氣越濃。


    林家因哥兒夭折而在上空一直盤旋不去的陰鬱、緊張、沉悶氣氛,也逐漸被新年的氣息衝淡了。


    太太讓管家給江姨娘買書似乎是一個信號。


    從那日起,林府的笑聲漸多,江洛早起請安,總算又能看見掃地的婆子們說笑,而不是每人都苦著臉沉默幹活。


    張夏萍也終於冒著小雪又來了芙蓉院。


    天冷,來一趟手涼,張夏萍也沒抱著琵琶,直說是來蹭飯的:“也看看姨娘除夕穿什麽衣裳,我別和姨娘撞了顏色。”


    姨娘的衣裳料子都比她的好,生得又比她美,平常就算了,除夕宴上,她可不想讓盛霜菊看笑話。


    江洛讓甘梨把衣服拿出來。


    外麵是玉紅銀鼠長褙子,晴藍色灰鼠皮裙,上麵都沒有大幅繡樣,隻有緞子上本來就有的金銀線暗紋綴珠,領口、袖口、衣擺和裙擺有統一的纏枝繡紋。玉紅是偏暗、偏淡的柔和的紅色,晴藍也比翠色淡。這一身顏色足夠喜慶,卻不顯得太過奢華。


    首飾還是以點翠大花釵為主,搭配了兩朵絨花、一朵絹花、一根紅珊瑚金釵和兩根成對的碧玉玉蘭簪。


    光是看著這些首飾,江洛就覺得頭皮疼脖子也疼了。


    今年的中秋、老爺生日和太太生日都沒擺宴,隻有大姑娘生日和端午兩次慶祝,她都打扮了,但那兩個日子她頭上的東西也沒這麽多!


    再不情願,到了除夕淩晨,江洛還是把自己從床上拔·起來,任兩個丫頭給她插戴一番,到正院一起賀新年。


    這麽大的日子,大家自然都會早起早出門,所以,理所當然,江洛又是姬妾裏最後一個到的。


    多日未見的林如海穿一件深青色長袍,他身後的黛玉和身旁的賈敏都是大紅衣裳翡翠裙子,滿屋姬妾丫頭身上也都是深深淺淺的紅,珠翠縈繞,花香滿室,將這一對夫妻映襯得直如神仙眷侶。


    江洛繞過屏風時,滿室人一齊看她。黛玉也在林如海手臂後探頭看。


    她一邊行禮問安,看張夏萍果然穿的是更深一色的銀紅,和她的不一樣,一邊有些懷念柳雙燕沒被禁足的時候了。


    那時候起碼是她和柳雙燕輪流當吊車尾。


    賈敏滿麵笑意叫她起來,說:“今日申正在東邊春華院擺宴,我知道你有詩才,命你作一首賀今日之景,可不許躲懶。做得好,我有厚賞!”


    江洛愣住了。


    江洛先想起了原身十三歲做的一首《春日即事》:


    金針雕破窗兒紙,引入梅花一線香。


    螻蟻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瓣上東牆。[注2]


    這首詩情調纖巧,婉麗清新,雖然沒有慷慨的情辭和非常深刻的寓意,但表達了她對春日和美好生活的熱愛,不失為一首好詩,江洛……也時常會想起原身做這首詩的那個下午。


    這時代對女子的要求並非隻尚德不尚才,富裕人家的女子結詩社展才亦是常景。得了這首詩,江承曾常日揣在袖中與師長同窗同看。


    林家也知道這詩。


    但江洛真的做不出來同等水平的詩!


    次一等的也不行!


    她就不會作詩!!!


    在當文抄公和直接說不會之間猶豫了兩秒,江洛低頭又是一福,望著賈敏求道:“太太能否單獨聽我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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