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順著賈敏的衣襟滾落,茶水蜿蜒一地。


    魏丹煙忙拿手帕擦拭,被賈敏一把攥住手臂:“快——”


    魏丹煙和丫鬟們簇擁攙扶著賈敏直奔西廂房,還有兩個大丫頭去東廂安撫姑娘,剩下江洛和盛霜菊三個呆在原地。


    三人全看江洛,包括盛霜菊也看。


    江洛深吸一口氣:“咱們也去看看。”


    四人趕到西廂房時,賈敏正讓婆子丫鬟去柳雙燕手裏奪孩子:“你不放下,怎麽叫大夫進來看?”


    柳雙燕緊緊摟著孩子,掙紮得頭發都散了,眼紅麵顫,狀如瘋魔:“求太太就放過哥兒,讓他安安靜靜地去罷!”


    賈敏身子一晃,魏丹煙的巴掌已經重重抽到了柳雙燕臉上:“放你娘的屁!你少裝瘋!不是太太慈悲,哥兒早就沒了。哥兒為什麽總不好,不是你懷著孩子還瞎折騰?”


    “你再這樣捂著孩子,才是真不叫他好好地去!”賈敏的神情是江洛沒見過的冷硬,“你這般哭喊鬧事,是想叫他走了也不安心麽!”


    魏丹煙冷笑:“柳姨娘這會子心疼起哥兒了,從前為給你娘家多送幾兩銀子,不惜冰天雪地也要來看我衣裳首飾的時候,怎麽不心疼心疼你肚子裏的孩子?要我說,哥兒有今天都是你和你娘家作孽——”


    柳雙燕麵色煞青。


    “好了!”賈敏指揮丫頭婆子抱過孩子,拖走柳雙燕捆起來,“送迴她屋裏去,不許她再瘋!”


    柳雙燕不再掙紮,鬆開手。


    孩子被抱走了。


    太太讓速去請大夫,去衙門找老爺,又讓江氏幾個各自迴去。


    她隻怔怔看著。


    她辛苦懷胎八個月,拚死拚活生下來的,她這一生的指望,作為生母被請封誥命的體麵,甚至可能會在太太死後扶正的夢,她的……親兒子,親骨肉,都隨著孩子被抱走,漸漸遠了。


    ……


    “老爺說,哥兒才三歲,雖說上了族譜,到底是夭折,家裏就不大辦了。”甘梨說著林青的喪事。


    冬萱忙說:“不光咱們家裏這樣,誰家都是這般。”


    江洛耳邊還迴蕩著柳雙燕的嘶吼,半日才迴應她們:“我知道。”


    一個沒長成的孩子,在這時代還不算人。


    她翻出甘梨做了一半的荷包,說:“咱們快些做完吧。”


    -


    林青的棺槨在西南角一處小院停了二十一天,由管家帶人送迴姑蘇祖墳安葬。


    前二十天裏,柳雙燕一直被關在碧荷院,是魏丹煙和江洛兩個“庶母”輪流帶嬤嬤丫鬟守靈。


    直到停靈最後一日,賈敏才放了柳雙燕出來,讓她送一送自己的兒子。


    柳雙燕坐在靈前,身後是四五個看守她的婆子。她一動不動,沒哭也沒鬧。


    江洛活動著僵硬酸痛的四肢,從後門繞出來,抱緊半溫的手爐,趕緊迴屋躺躺。


    燒紙、舉哀、幹坐,一整天下來真是累……


    姨娘的二兩月例和各項福利可真不是白拿的。張夏萍她們就不用來。


    甘梨在屋裏等著,早準備好了熱和熱被窩,一麵忙著給她摘鬥篷,一麵說:“才月白姐姐過來,說太太身上不好,姨娘近日也勞累了,且不用去請安。”


    江洛擠出力氣拍馬屁:“太太疼我。”


    甘梨和冬萱一起給她脫掉外頭衣裳,扶她到床上躺好:“姨娘睡一會吧。”


    江洛立刻就半暈了,還掙紮著嘟囔:“吃晚飯叫我……”


    關上臥房門,甘梨讓冬萱也趕緊躺一會:“說不準晚上還有事。”


    冬萱也沒客氣,就在東側間榻上躺了,歎道:“哥兒雖沒了,隻要老爺、太太和咱們姨娘好著就好。”


    甘梨拿小火鉗子給手爐換炭:“今年事多,數一數竟從二月起就沒安生過,幸好已經年底了,等過了年就好了。”


    冬萱側了側身子,湊近甘梨,低聲笑道:“姐姐是想說,等過了年,老爺就能常來了?”


    甘梨也笑了,放下火鉗蓋好手爐吹去浮灰:“我是盼著姨娘早日懷上呢!哪怕不是哥兒,是個姐兒,咱們院裏也更有盼頭!”


    冬萱:“可我看姨娘是不是怕生孩子?”


    甘梨笑道:“生孩子誰不怕?可哪個女人不生呢?你娘不生哪還有你呀!你以後也不想生嗎?”[注1]


    冬萱不幹了:“姐姐怎麽扯上我了!”


    小聲鬧了一會,冬萱往裏讓讓,讓甘梨也上來一起躺著。


    兩人頭靠著頭,開始暢想,若姨娘明年春天就能懷上,到後年再過年,家裏就能多一個哥兒姐兒了。


    太太慈和,她們姨娘又從來敬服太太,讓太太喜歡,就算孩子給太太養著,姨娘也必然比現在更體麵!


    隻要哥兒能有老爺的五分才學,二三十歲就能中進士,將來出息了,姨娘或許能得誥命也未可知呢!


    但還沒等到過年,林家就迎來一件喜事。


    老爺治災有功,聖上有旨,調為兩淮巡鹽禦史,加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年後即往揚州上任。


    -


    “馬上要過年,事怎麽都趕到一塊了。”


    賈敏嘴上抱怨著,眼中卻盈滿笑意:“快把人都叫來議事。”


    巡鹽禦史一職可是非陛下極信重之人不可任的。如海雖還是正三品,可一地布政最多升任巡撫,若在巡鹽禦史任上做得好,再升職,或許便能直通六部尚書,也不是沒有先例。[注2]


    “太太想到什麽,吩咐人去辦就是,可別再累著。”魏丹煙提議,“比方芙蓉院的東西,就讓江姨娘領人登記了裝上如何?左右她也識字,大不了再給她幾個婆子使喚。”


    “也好。”賈敏想了想,“那叫她也來。”


    魏丹煙又請示:“那挑好的兩個伴讀丫環就先放到大姑娘屋裏?”


    賈敏:“放吧,別等過年了。”


    不一時,諸管事、管事娘子和江洛都到了。


    江洛站在賈敏身邊,看她撐著孱弱的身體一一分派事務,分明快二百口人跨省搬家是個大工程,卻被她行雲流水搬拆成一件件小事,一個月內連過年帶搬家上任可以輕鬆完成。


    事務分派完,管事們告退,江洛也行禮出去。


    走到門外,她隱約聽見賈敏吩咐:“去叫柳姨娘來。”


    叫柳雙燕有什麽事?


    江洛很快拋下這點迷惑。


    她帶著臨時分給她的四個婆子,才迴到芙蓉院,後腳便有正院丫頭送來六兩銀錁子和一小箱銅錢,說:“這銀子是單賞姨娘的,這些錢是賞芙蓉院眾人的,每人是一個月的月錢,請姨娘散下去吧。”


    江洛謝恩,收了銀子,開始發錢。甘梨和冬萱每人一吊,餘下每人五百錢。


    在她帶人幹活之前,先讓她給眾人發錢,活必然能幹得更好,她會感激賈敏,四個婆子更會。


    賈敏連這些小事都想到了嗎?


    這也太操心了。


    ……


    正院。


    看柳雙燕衣服頭發都還齊整,也好生戴著簪釵,隻人有些呆木了,賈敏便多加耐心,緩聲道:“你的事,我和老爺商議過了。”


    柳雙燕身體顫了顫。


    “你十七到家裏來,快滿六年了。雖說你總掐尖要強,不知道理,屢屢生事,究竟生育有功。”賈敏觀察著柳雙燕的反應,“可細想這幾年,青兒早夭,多是你家裏人挑唆之故。”


    她給柳雙燕兩個選擇:“老爺已厭極了你,厭極了柳家,不想再見你,更不許柳家人再邁入家中一步。但你還年輕,老爺願意放你歸家,免了你的身價銀子,從此與林家再不相幹。”


    柳雙燕麵上滿是不敢信:“太太……真的?”


    賈敏:“自然是真的。隻你要想好,以後不管有什麽事,也別想再來。”


    柳雙燕眼珠轉動,又不吭聲了。


    賈敏也不管她,繼續道:“你若想留下也可以,還能做姨娘。可你得記住了,老爺不會再見你一次,你娘家人不論是誰,老的小的,就算在門外磕頭磕死了,也不許進來!你更不許叫人私下聯絡往來!如有一次,絕不饒恕,直接送你到老家莊子上去!”


    “太太……太太!”柳雙燕顫抖著跪下了。


    “你迴去好好想想吧。”賈敏揮手叫人把她送走。


    柳雙燕才被帶走,便有人迴話:“江姨娘的母親想來給太太請安,看視江姨娘,求問太太能不能來。”


    賈敏道:“去告訴江姨娘,看她自己見不見吧。”


    這婆子便往芙蓉院去傳話,恰巧魏丹煙進來,聽了個尾巴。


    她先迴完事,才說:“我記得江姨娘的母親是她後娘?”


    “是,她十三歲上親娘沒了,十四她爹新娶,十五就把她賣了。”說著,賈敏往屋女兒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歹也是個秀才,竟為八百一千銀子就把女兒賣了!”魏丹煙頗為不屑。


    買人是不到十歲沒長開的小丫頭最便宜,生得再好也不過三五十兩,一般的就五兩、八兩。十一二就可以賣上價了。到十三四往上,花容月貌又大概懂事的女孩子都是按百兩開始賣。像柳姨娘和死了的李蔓青,都是二百多兩買來的。張夏萍比她們還貴一百多兩。[注3]


    這些人裏,又數江姨娘的八字最好。


    因她是秀才之女,又生得極好,還素有才名,隻怕江家不肯賣,太太都打算好,大不了花上兩千。哪知管家才說到一千,江姨娘的父親就忙不迭應下了。


    這她記得清楚。


    ……


    “我‘母親’啊……”江洛思緒沉入記憶,細細體會原身的情緒。


    “就讓她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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