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再一抬頭,卻發現一天已經過去了。


    此刻他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叫他,便以為是到了放飯的時間。


    如今他的胃口已經差到極點。


    剛來到這裏時,他幾乎是吃什麽就吐什麽,這幾天才剛好一點。


    雖然隻能吃下貓飯的分量,但好在是聊勝於無。


    韓子毅起身向著門邊走來,又恍恍惚惚對著門板上的窗口伸出了手,想把飯碗接進來。


    龍椿拿出懷裏的糖餅子放在韓子毅手裏,又道。


    “你低頭,我和你說話”


    韓子毅捏著餅子的手一僵,過了一會兒後,他便反應過來了。


    他急不可耐又慢吞吞的低下頭來,將自己的腦袋放進了窗口裏,有些迷茫的問道。


    “小椿嗎?”


    至此,兩人四目相對。


    一瞬間裏,兩人都紅了眼眶,卻都咬住牙不肯落淚。


    龍椿艱難的哽咽一下。


    剛才韓子毅接餅子的時候,她看見了他指甲裏的白牆灰。


    此刻麵對著麵,她又看見了他額頭上的撞傷和淤青。


    如此傷情之下,她不難想象他毒癮發作時的模樣。


    龍椿伸出手去摸韓子毅的額頭,明知故問道。


    “腦袋怎麽了?”


    韓子毅聞言眨眨眼,他想對著龍椿笑一下。


    卻發現自己臉上的肌肉並不受控製,故而遲遲笑不出來。


    他無奈,卻也不死心,又用自己的臉去蹭龍椿的手,遲鈍道。


    “沒有怎麽,走路沒看,撞了一下”


    龍椿笑:“真笨!小心點吧你!”


    這一句過後,韓子毅終於笑出來了,他柔聲道:“好,我小心點,你好嗎?”


    龍椿點頭:“很好的,吃的好睡的好,你呢?”


    “我也很好”


    話至此處,再多說一句就要互揭傷疤了。


    韓子毅無聲將龍椿給的餅子包進自己的病號服裏,又從懷裏掏出一隻私章來,通過小窗戶遞進龍椿手心。


    “花旗銀行,見章如見人,事情我都辦成了,你去了隻管提錢,這些錢怎麽用,你一個人說了算,我信你”


    龍椿看著他虛弱又堅定的目光,忍不住就難受起來,卻又不想陪著他一起哭。


    “你也不怕我拿錢跑了?”她笑著道。


    韓子毅搖搖頭,抬手抹去下巴上的眼淚。


    “你不要跑,我肯定能好起來,等我好了,我就給你疊被鋪床,洗衣做飯,小丫鬟似的伺候你,你以後再找誰都沒有我這樣的忠心了,你想呢?”


    龍椿濕著眼睛哼了一聲。


    “我現在就病著呢,行動都離不開人的,你什麽時候能好?”


    韓子毅想了想:“一個月,行嗎?”


    “半個月”


    “行”


    這天下午,韓子毅連吃了三張糖餅,又招來看護要了一大碗牛奶。


    他忍住惡心喝下去,即便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他也還是逼著自己忍住沒吐。


    他想,他要快點好起來,就得多吃才行。


    龍椿最不會照顧自己了,她吃東西沒個足厭,容易積食是其一。


    如今她行動不便不能洗澡,也沒個人給她擦身子。


    便是有人給她擦身子,那肯定也沒有他擦的好。


    還有她也心大,身上就那麽一件漿的硬邦邦的藍白條病號服,穿著肯定不舒服。


    指望她覺出難受,再買件新的來換,那估計得等下輩子了。


    他得快點好起來,出去了先給她買身軟和點的睡衣穿上,再給她買些補身體的東西吃一吃。


    可不能像她身邊那些丫頭小子一樣,盡由著她的性子胡吃海塞。


    韓子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對抗著身體裏那使人戰栗的疼痛。


    如此這般。


    他竟漸漸熬過去了。


    ......


    龍椿看完韓子毅迴來之後,就癱在床上不動了。


    她兩眼無神的看著天花板,一邊發呆,一邊想著韓子毅瘦骨嶙峋的樣子。


    裴玉心進來給她正骨的時候,她又虛無縹緲的問了一句。


    “大姐姐,您這兒有沒有補藥賣?”


    裴玉心聞言不理她,隻一邊托著她的手,一邊拿著一個強光的小手電照她的手骨。


    “你是要給那個嗎啡鬼進補?”裴玉心問。


    龍椿聞言氣鼓鼓的一皺眉,提高了聲量道。


    “你別這麽叫他!”


    裴玉心被龍椿吼的一愣,隨後又反應過來。


    她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哪能讓個小姑娘這樣吼她?


    裴玉心挑起眉峰,拿出了同仁堂大小姐的脾氣。


    “不這麽叫他怎麽叫他?你脾氣見長啊小賊丫頭!你再跟我橫一個我看看?”


    龍椿氣的一扭頭,雖曉得自己理虧,但也還是不死心的辯解道。


    “什麽小賊丫頭啊,我那時候也不是誠心偷您的啊!那不老爺子交代的嗎?您怎麽還能跟我記這個仇呢?”


    關於這個小賊丫頭的典故,要追溯到裴大小姐離家那一年。


    那一年的裴大小姐,剛愛上海外留學歸來的醫學生,也就是現在許一善,許醫生。


    兩人在北平街頭的一次義診裏一見鍾情,處了個把月下來,就雙雙愛了個要死要活。


    無奈同仁堂的老爺子是老來得女,看自家長女猶看家中祖墳。


    奉行一個祖墳不可遷移,長女不可外嫁的道理。


    無奈裴玉心打小就不是個老實丫頭。


    她七歲半就跟著老爺子坐堂,十五那年就能開藥方。


    倘或她是個沒主意的丫頭,這些個醫科藥理她也學不了那麽精。


    彼時裴玉心已經是北平城裏有名的老姑娘了。


    她這廂鐵了心要走,老爺子那廂也鐵了心要攔。


    父女倆僵持之下,裴玉心便趁夜從家裏跑了。


    老爺子一發現就托了龍椿去追,隻說。


    “你也不要傷她!隻把她火車票偷了!錢偷了!我看她怎麽走!我養活她這麽多年!不給她說親!就是要把鋪子給她管!叫她做北平城裏頭一份兒的女掌櫃!她倒好!跟著個洋溜子跑了!外國人的東西能有什麽好!那小子他是個屁的大夫!光給人打藥!不給人看脈!那他媽是治人還是治牲口呢!我呸!”


    龍椿起先不想應這事,覺得做賊這事簡直拉低了自己這個殺手的檔次。


    但無奈老爺子言辭懇切,說到最後幾乎都帶哭腔了。


    龍椿無法,隻好照辦。


    她一路追到火車站,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偷了裴玉心的小皮箱,溜溜達達就給提家去了。


    時隔多年,裴玉心想起這事兒還是膈應。


    她怒氣衝衝的看向龍椿,氣惱的神態一下就迴到了未嫁之時。


    “我怎麽不能跟你記這個仇?我老子給你口吃的你就給他做打手?我那時候也沒少接濟你們這些小要飯的啊,你怎麽不記我的情?”


    龍椿被懟的沒話,隻好裝起鵪鶉,閉上嘴巴乖乖聽訓。


    裴玉心看見龍椿這個樣子更氣了,愈發就不饒人起來。


    “你說話!那時候你叫內幾個酒混子打的躺雪地裏起不來,凍的臉都青了,不是我給你灌的薑湯?”


    “......是”


    “你出去賣命挨了人家一刀,又舍不得錢去大醫院裏縫傷口,三更半夜跑來敲我的門,那會兒我管沒管你?”


    “......管了”


    “那你還聽那老東西的來偷我?你知道我最後是怎麽上的火車嗎!身上又是沒票又是沒錢!我最要臉的一個人!硬是讓人從車上搡下來了!要不是老子狠了心要走!沒準兒真就夾著尾巴迴去了!迴去當一輩子老處女!”


    龍椿被裴玉心這通數落,一下就鬧了個大紅臉。


    隻歎自己從前怎麽就沒瞧出來,這裴大姐姐這麽恨嫁呢?


    龍椿辯無可辯,就隻好說。


    “您......您這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您就仗著老爺子疼您,就任性,您試試攤上個不疼人的爹呢?別說買車票的錢了!那就連吃飯的錢都未必給您呢!再說了,到了(liao)您不也走了麽?我......我也沒耽誤您的事兒啊!”


    裴玉心聞言一哼,心裏這通火氣也算是撒出來了。


    “少來吧你個小叫花子!我就白疼你!當你在北平混的多出息的!還不是叫人打的這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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