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得,柏雨山便大約猜出了殷如玉的去向,隻想這廝左不過就是找女人去了。


    必然沒有大事,自己不用憂心。


    柏雨山歎著氣搖頭,看著日日和雪子醫生在一起,卻沒有絲毫好轉跡象的龍椿。


    隻道這才是他心下最焦急的所在。


    龍椿這病太作孽了。


    明明就不痛不癢,能吃能睡,可偏偏就是人糊塗,就是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


    柏雨山有時看龍椿看的難受,便要一個人跑去樓下花園裏抽煙。


    一次得抽掉大半包才能忍下那股難受勁兒。


    他想,他的阿姐會不會一輩子都這樣了?


    倘若她真的一輩子都這樣了。


    那柑子府怎麽辦?家裏的生意怎麽辦?


    每當想到這些問題時,柏雨山總會生出一種心如刀割的滋味來。


    ......


    十月中,十五月圓夜。


    韓子毅今天下了職後,便先一步去了陸洺舒的辦公室外候著。


    自從他乖乖開始打藥後,陸洺舒對他的態度明顯親近了起來。


    韓子毅知道,做官做到陸洺舒這個地步,隻有真正的死人和廢人才能使他放心。


    如今他隻要不反抗,夠聽話,陸洺舒就會一步一步將他引薦進南京政府的核心。


    今晚的飯局就是如此。


    往日的陸洺舒總是處處防備著韓子毅,可今早他卻破天荒的道。


    “懷鬱,晚上家裏有飯局,你早些下班,同我一起迴家”


    韓子毅聞言自然點頭答應,輔以臉上的笑容,倒真像個乖覺的賢婿。


    晚間,陸宅飯廳內。


    陸洺舒坐在高位,左右落座著南京政府的兩位上將,並他們各自的子弟。


    韓子毅坐在下首,席間倒是聽了不少要緊話。


    他麵上一直帶著淺笑,時不時的點煙敬酒。


    陸洺舒看著乖覺無害的韓子毅,心裏既得意又寧靜,深覺自己在調教人這方麵,還是很有一套的。


    韓子毅有野心又怎麽樣呢?


    他有的是辦法讓他的野心被消解,誌氣被磨滅。


    沒有人受得住權利的誘惑,空有理想的年輕人,根本就是好擺布的。


    席間,在公館廚房忙活的小蘭端著今天的主菜走了進來。


    這是一道烤羊肉,裝在臉盆大的骨瓷盤裏。


    韓子毅一看這道菜就皺了眉頭,卻還是起身接應了小蘭,又拿起刀叉為在座諸位分羊肉。


    陸洺舒看著盤中嫩的詭異的羊肉,隻是一笑。


    “這個烤羊肉還是老齊請我吃過一迴,我才曉得好吃的,今天入秋,咱們一道貼貼秋膘”


    話畢,其中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上將說道:“左不過是個羊肉,怎麽還輪到別人來請?”


    陸洺舒哈哈一笑,卻不明說,隻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聊”


    等今天這頓家宴結束後,時間已經過了夜裏十二點。


    韓子毅即便喝了酒,也一直沒有醉態。


    直到將眾人都送出了陸宅後,他才鬆了口氣似得迴看陸洺舒輕笑。


    陸洺舒和韓子毅一道站在門廊下送客。


    此刻客人皆散,兩人倒是默契的各自點了一顆煙,齊齊站在廊下吞雲吐霧。


    秋月夜總是靜謐,花園中的桂花又剛好開到荼蘼。


    月亮是冷的,桂子是香的。


    陸洺舒喝了酒,此刻又抽煙抽的熏熏然。


    忽然,他伸手拍了拍韓子毅的肩頭,柔聲道。


    “孩子”


    韓子毅望向陸洺舒,溫馴道:“怎麽了?爸爸”


    陸洺舒笑,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緣故,他眼中竟生出一點慈愛的熱光。


    “好孩子,你不要覺得爸爸心狠,我就甜甜這一個幺女,倘或我現在糊塗心軟,她就要吃一輩子虧了,叫我怎麽忍心呢?”


    韓子毅聞言不動聲色,眼中倒也是帶著笑意的。


    “正因為能體諒您的心,所以甜甜跟我說的時候,我才沒有二話的用了,爸爸,您不要太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我嘴笨,不知道該怎麽跟您表忠心,但隻要我在一天,甜甜就不會吃虧受委屈,至於您不把我引薦進當局,其實我也想開了,倘或我沒有一官半職,那我就和甜甜過的恬淡些,倘或我有了一官半職,那我就和甜甜過的風光些,但不論風光還是恬淡,我這一生,總歸是隻有她一個了”


    陸洺舒聞言一陣感動,幾乎有些熱淚盈眶的意思。


    他老眼昏花的重重拍打韓子毅的肩頭。


    “有你這番話,爸爸就不會虧待你,我這輩子機關算盡到現在,做人從不留把柄,唯獨這個女兒......唉......唯獨這個女兒......”


    韓子毅聞言隻是笑:“爸爸,我知道,我都明白”


    一根煙的功夫後,韓子毅笑著將陸洺舒扶進了臥室,又貼心的吩咐小蘭端來洗腳水。


    及至做完這一切,韓子毅才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他進臥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洗手間抱著馬桶大吐特吐。


    方才席麵上的那道烤羊肉,是用懷了孕的母羊烤的。


    先將活體的母羊綁在鐵架子上生生烤死,等母羊的血油流幹後。


    再開膛破肚,挖出其腹中的胎羊食用。


    韓子毅吐的昏天黑地,簡直快把自己的心肝腸子都吐出來了。


    一刻鍾後,他終於吐出了膽汁。


    而這場劇烈的嘔吐,也以這一點膽汁作為了終結。


    韓子毅趴在馬桶上喘息了片刻。


    而後又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脫了衣服,麵無表情的準備洗澡。


    浴缸放滿了熱水,韓子毅往嘴裏倒了一小包竹鹽牙粉,後便一邊漱口一邊走進了浴缸。


    熱水蔓延之際,韓子毅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這段時間他太累了,幾乎累到靈魂離體而去的地步。


    這其中有藥物的原因,也有他得到陸洺舒重用的原因。


    他每天都要不間斷的用藥,再去會見各路政客。


    這就導致他幾乎是一邊瘋魔,一邊理智的見證了權利中心的黑暗與腐敗。


    這對於理想主義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煉獄般的生活。


    然而在這煉獄般的生活裏,他卻還是咬著牙整理出了海量的秘密文件,想要交給龍椿。


    想到這裏,躲在熱水裏的韓子毅就笑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可每當他要瘋的時候,他又總會想起龍椿在電話裏的聲音。


    她的聲音是成熟的,帶一點沙啞的,可語氣卻是稚嫩的,帶一點懵懂的。


    他想,她小時候一定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就像是西洋教堂裏光著屁股的小天使。


    此時此刻,韓子毅笑著仰起頭,深覺自己有點沒出息。


    他居然僅靠著迴憶她的聲音,就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和救贖。


    真幸運,又有點可悲。


    熱氣蒸騰之間,韓子毅漸漸要睡著了。


    他嘴裏滿是漱口之後的牙粉味道,腦子裏則滿是和龍椿一起泡澡的畫麵。


    漸漸地。


    他不再惡心了。


    漸漸地。


    他又能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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