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蘭,把燕窩端出來吧”


    小蘭:“誒!是!”


    隨後,陸洺舒又慈愛的摸摸韓子毅的臉。


    “好孩子,先吃飯,你這一趟北平見瘦,好好補補吧”


    韓子毅早知道陸洺舒是個難以對付的人,可真的到了此刻後,他卻也不著急了。


    陸洺舒一向如此不是嗎?


    他是在官場混了半輩子的笑麵政客,又怎麽會像陸妙然那樣單純好懂呢?


    沉默間,丫頭小蘭端著一套天水碧的瓷甕走了上來。


    瓷甕個個巴掌大小,一套六隻,整齊的碼放在黃楊木盤子上。


    韓子毅等著陸洺舒先打開瓷甕,而後才跟隨他伸手啟了蓋。


    瓷甕中裝的是剛燉好的燕窩。


    這燕窩品相好極了,鮮荔枝肉似得悶在甕中,瑩白可愛,濃稠綿密。


    陸洺舒捏著勺子低頭嚐了一口,不由笑道:“蠻甜,這東西也隻有咱們中國人懂得吃,日本人和洋人都不懂”


    韓子毅看著桌上奢靡的燕窩,心裏驀然就想起了北平的那些小商販。


    成衣店的老板說,他今天肯漿衣裳的話,他們一家的飯桌上就能多添出一道菜來。


    韓子毅歪了頭,有點想知道那老板會用給他漿衣裳的錢,加上一道什麽菜?


    想了許久後,韓子毅輕聲笑了。


    他想,不管那老板加什麽菜,總歸不會是燕窩就對了。


    他拿起勺子,舀起這亂世中的燕窩品嚐。


    陸洺舒說的對,燕窩是甜的。


    且甜的不膩,甜的清亮,甚至還甜出了一點血腥味。


    早飯開完後,陸妙然仍未起床。


    陸洺舒站在樓梯口往樓上看了一眼,眼中滿是慈父的關懷。


    他對自己這個女兒向來都百依百順,不論是婚嫁還是睡懶覺,他從來都是由她的。


    以至於一路放縱到了今天,他再想對她疾言厲色管教一番,也是不能夠了。


    陸洺舒無奈笑著,迴手招來韓子毅。


    “懷鬱,甜甜今天要在家裏睡覺,你也就別跟著我去軍區開會了,等她醒來,你好好陪陪她”


    韓子毅應聲:“是”


    明亮溫暖的公館客廳裏,陸洺舒迴頭看向韓子毅,眼中依舊是慈愛溫和的笑意。


    “懷鬱,你是好孩子,老師也知道你有抱負,等以後咱們真的成了一家人,老師給不了你的機會,嶽父總歸是能給的,隻是一點,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你既然來了南京,那麽從前的那些前塵往事,就該要忘一忘了”


    韓子毅亦笑:“我明白,老師”


    陸洺舒聞言,頗欣慰的拍了拍自己這位準女婿肩頭。


    “好,明白就好”


    臨出門前,陸洺舒在公館大門前接過勤務兵遞來的軍帽,又迴頭對著來送他的韓子毅說道。


    “你那個副官並非是有心背叛你,他這人聰明太過,圓滑也太過,他覺得自己大你幾歲,就想要替你做主,讓你不要受戰火波及,所以他才跟我說了你有心投共的事情,好叫我攔住你,不叫你上戰場”


    韓子毅凝眉:“什麽?”


    陸洺舒一笑:“他留了信的,在你房間的書桌裏”


    話至此處,陸洺舒便上了車,一路揚長而去。


    韓子毅盡量穩住步伐進了自己的房間,抖著手拉開了書桌的抽屜。


    裏麵的確是有封信,信封上的懷鬱親啟,也的確是萊玉陽的筆跡。


    韓子毅拆了信,一目十行的讀起了信紙上的內容。


    “子毅,我從十二歲就開始做你父親的勤務兵,那時候你父親治軍並不文明,是以我也算是從小挨打挨到了大,我原以為我攤上這麽個軍頭,已經足夠命苦,卻不想你這軍閥家的小少爺,活的竟然還不如我,你大哥打你比你老子打我還來得兇,可明明你自己也挨了打,卻還是會在我挨了打之後,給我送跌打酒,給我從小廚房偷吃的,跟我說再忍忍,長大了就好了,說來可笑,我活了這麽多年,來來迴迴見了這麽多人,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肯像你這樣待我了,你待公館裏的小丫頭好,待我也好,明明我們隻是你爹嘴裏小奴才而已,你卻還是待我們好,還記得嗎?你去日本之前咱倆去算命,那瞎老頭兒說你是個天生的情種,一輩子都要在人情上吃虧,彼時你不信,我卻覺得這人算的真準,你接人待物總有一份柔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卻看的很明白,也正因為我看的很明白,所以我始終都不想讓你去戰場上送死,懷鬱,我們的國家已經沒有指望了,你跟著國軍,起碼還有後路可退,可若是投共......懷鬱,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投身火海,即便你因此恨我,我也不後悔,察哈爾那次,我被煙膏傷了根本,大夫說我已經沒有幾年好活了,所以即便你因為我的背叛而殺了我,也請不要愧疚,能用這條命把你留在國軍的庇護之下,我大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若有來生,隻願你我能做一對平常人家的兄弟,兄,萊玉陽留”


    韓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看完這封信的。


    他直著眼睛放下信紙,又機械的走到床頭櫃邊,坐在床上。


    床頭櫃裏有日本醫生給他開的藥。


    他拿出藥物,倒出了平時三倍的藥量,囫圇吞了下去。


    坐在床邊等候藥效起來的幾分鍾裏,韓子毅懵然的想。


    他殺了萊玉陽那天,他有沒有跟自己說什麽話?


    好像是有的。


    他說:“咱們能活下來多不容易,為什麽要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來日送死?憑什麽?”


    彼時他隻覺得,自己這位老友已經無可救藥,簡直就是抽大煙抽壞了腦子。


    韓子毅俯下身去,兩手顫抖的捂住了臉。


    他想,他真的越來越瘋了。


    他居然為了自己的理想主義,殺掉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沒有給他一次逃脫的機會,他隻縱容著憤怒的自己,親手殺掉了他的發小。


    就在韓子毅距離崩潰瘋癲隻差一步的時候,藥物的作用便再一次顯現出來。


    他應付不了的激烈情緒,一波一波的被藥物撫平。


    他又一次麻木下來,理智也漸漸迴到了腦子裏。


    他低頭去看萊玉陽的信件,豆大的淚珠隨之砸落,卻不聞一絲哭聲。


    許久後,韓子毅將這份信件收好,又對著那封存信件的櫃門喃喃道。


    “玉陽,我害了你了,可我不後悔,我不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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