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椿埋在被窩裏傻笑一聲。


    那時獨自坐在前門大街上的她,似乎也在滿心期待著,能有人愛她。


    不,不對。


    她甚至都不需要有人愛她,隻要有人願意可憐她,給她一點自處的餘地,她大抵就能感覺好一些了。


    思及今夜的韓子毅。


    龍椿想,他大約也是這樣吧。


    唉,也是個苦人。


    ......


    天亮時分,韓子毅被旅館的茶房叫醒了。


    他身上的潮熱已經消退下去,眼珠子也不紅了,隻剩幾條緋紅的血絲在眼底,蜘蛛網似得包著眼球。


    小茶房戴著一個伶俐的瓜皮帽,佝僂著腰敲了敲房門,嘴裏殷勤道。


    “軍爺,那個,您的屬下在一樓候著呢......您看?”


    韓子毅抬手抹了一把臉,起身就開始洗漱。


    他洗漱的時候,小茶房原本是要走的,可韓子毅吐了嘴裏的牙粉沫子之後,又衝著門外喊了一句。


    “昨兒跟我一起上樓那個姑娘呢?”


    小茶房一笑:“那姑娘天不亮就走了,說是趕火車去了,我說給姑娘召個黃包車過來,結果她說不要,一伸懶腰就小跑著出去了”


    韓子毅聞言笑了,小茶房嘴裏的龍椿過於生動。


    他一想到她的臉,就能想象出她伸著懶腰小跑離去的模樣了。


    他想,她跑起來應該也很好看的,畢竟她有那樣好看的兩條腿。


    韓子毅出了洗漱間後,就伸手拿起軍裝外套穿上了,之後是腰帶,最後是軍靴。


    他一邊穿一邊想,昨晚他把自己脫光的時候,靠的是一時衝動和鹿血酒。


    如今鹿血酒的威力消退,他的腦子也清醒了過來。


    他覺得昨晚的自己有點神經質,也有點冒犯了龍椿,可他並不覺得尷尬,甚至連一點兒“求愛未果”的喪氣也不曾有。


    因為他覺得,龍椿能懂得他。


    他對她總有一種莫名的自信,這種自信出於一種“同為異類”的直覺。


    他認為龍椿身上的某些氣質,幾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


    如果說白夢之的人性底色,是純白裏夾雜著夢幻的粉紅泡泡。


    那他和龍椿,就都是一團髒汙的,化不開的血疙瘩。


    韓子毅出了門,迎麵撞上了萊副官,萊副官一身軍裝不整,眼下還有一片糜爛的青黑。


    鼻頭兒也紅紅的,像是傷風久了,擤鼻涕擤紅了。


    此刻韓子毅心情不錯,於是便頗有閑心的調侃了萊副官一句。


    “你昨晚是玩姑娘去了,還是讓姑娘給玩了?”


    萊副官精神頭糟糟的,實在懶得和韓子毅貧嘴逗咳嗽,他一歎氣,一邊拖著韓子毅往樓下走,一邊跟他說。


    “昨晚上那煙膏說是調過的,但抽著不上頭隻嗆鼻,虧得你沒去,不然會兒肯定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韓子毅不置可否:“你以後也少去吧,察哈爾這些糟老頭子,大到師長小到營長,竟然沒有一個不沾煙的,這他媽是軍營還是煙窟?等我騰出手來的,遲早給他們整整軍紀”


    萊副官聞言隻是笑,他對韓子毅的理想主義不予置評,隻摘下軍帽一摟頭發,又迴頭對韓子毅說道。


    “軍營裏的事情先不操心,你先操心操心你家的事吧”


    “家裏?”


    韓子毅對家裏這兩個字頗有些好奇。


    因為現如今的大帥府裏,隻剩一個被他藥啞了的大媽媽,和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


    他還有什麽家裏呢?


    難不成那個啞巴了的大媽媽,還能作出什麽妖風來?


    韓子毅懷著好奇往樓下走,直到看見樓下的白夢之後,他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不可否認的是,韓子毅對於“家”這個概念,是有恐懼的,家於他而言,從來都不是個美妙的所在。


    人在恐懼的時候,就會產生幻想。


    剛才在萊副官說完這話的一瞬間裏,韓子毅甚至都幻想出了大媽媽那個做軍官的弟弟,打上門來的畫麵了。


    但看到白夢之後,韓子毅又釋然了。


    白夢之可比軍閥好對付多了,她頂天了就是隻貪圖享受,好逸惡勞的毛絨兔子,不值一懼的。


    韓子毅走到白夢之眼前,見她眼中淚水盈盈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疲倦的神色,便問。


    “怎麽來這裏了?坐火車來的?”


    白夢之一癟嘴,心裏很委屈的。


    她昨天在察哈爾走了整整一天,都沒有見到韓子毅,等到晚上入住酒店後一脫鞋,她才發覺自己的大腳趾都被高跟鞋磨破皮了。


    腳上的傷口不大,可是很疼。


    疼的她立刻就花小費叫來一個服務生,給她上藥包紮,悉心料理。


    在昨天之前,她何曾受過這麽大的罪呢?


    就是當年跟著英國人學華爾茲的時候,她也是跳一會兒歇一會兒,決計不肯累到自己雙腳的。


    是以此刻,看到韓子毅的白夢之,就覺得自己這次來找他,實在是受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


    現在的她,可太值得被憐愛關照,也太值得被加以撫慰了。


    白夢之低下頭,眼淚巴巴的說:“我來找你啊”


    韓子毅不解:“找我幹什麽?”


    白夢之聞言都氣笑了,她現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不懂得調情,還是韓子毅太不解風情了。


    她找他還能幹嘛?


    還不就是......唉。


    白夢之一抽鼻子,仰麵看著韓子毅,嬌嗔的道。


    “我想你嘛!”


    韓子毅低頭看著她那一雙充滿了小聰明,但又實在是水光瀲灩的眼睛後,簡直快要笑出聲了。


    “一萬大洋和見我一麵,你選哪個?”


    白夢之聽到這句問話後,很小心的過了一下腦子,隨後便謹小慎微的迴答道。


    “見你一麵”


    韓子毅其實不是個擅長戳穿他人謊言的人。


    因為在他長大的韓公館裏,大多數人都是沒必要騙他的。


    他一個庶子,身上根本就無利可圖,騙他幹嘛?逗著玩兒麽?沒意義嘛。


    可即便是如此不擅長分辨謊言的韓子毅,卻還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白夢之眼中的心虛和戒備,以及那份等著他給錢的期待。


    韓子毅想,她簡直蠢的可笑,然而腹誹完這一句後,韓子毅又猛然驚覺。


    昨晚龍椿看他時,之所以會說那句“傻的可愛”。


    或許就是因為她眼中的自己,也不過就是個和白夢之一樣的,一下子就叫人看穿的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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