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聽了這些話後,又端著酒杯來找我,他把我推到那大少爺麵前說,你那女朋友,可是我這個弟弟的青梅竹馬,隻怕你玩兒她的時候,我這傻弟弟還盼著人家迴國跟他好呢!說完這句話後,他倆就笑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當時居然也跟著笑了,不過好像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起了殺我大哥的心了”


    這番話,龍椿光是聽都聽得起肝火。


    她拿過韓子毅手裏的煙,咬在自己嘴裏吸了一口。


    “我剛才不曉得前言,所以才那樣勸你,現在我曉得了,你這個大哥跟媽媽們,死的實不算冤枉,這樣,你日後要是覺得冷清了,大可來柑子府裏坐一坐,我沒有旁的招唿你,但跟你說兩句話的人情總歸有”


    韓子毅看著龍椿,驀然一笑。


    “你肯愛我了?”


    龍椿聳肩搖頭,笑嘻嘻的:“這是兩碼事情”


    韓子毅哼一聲,又搶過龍椿手裏的煙,自己抽了起來。


    “你怎麽就肯愛那個人?”


    “哪個?”


    “被你仇家殺了的那個”


    龍椿“哦”了一聲:“或許是因為他是個正兒八經的好人吧,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好的人”


    “怎麽說?”


    “他知道我是做什麽生意的,但知道之後,也沒覺得我不是個好東西,他隻是痛心疾首的看著我,叫我不要在這個行當裏混,還說我是個好姑娘,不該吃這碗斷頭飯”


    韓子毅哼笑,不屑的咬著煙,對著天空籲煙氣。


    “那他養活你麽?”


    龍椿苦笑一聲,不做辯駁,韓子毅已然切中了要害,再辯就顯得虛偽。


    “他沒有錢,二十八了還在報館裏做後勤管理員,但他文筆好,隻是家境不行,沒上過大學,報館裏隻用大學生做文字編輯,輪不到他”


    “秀才!”


    龍椿仍是笑:“是秀才,他見天兒嚷嚷著日本人如何如何,英國人如何如何,說有體麵的中國人都躲在租界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他瞧不起他們”


    韓子毅仍是不屑:“我不信你看不出這號人的色厲內荏,這麽個紙上談兵的酸秀才,你也肯愛他?”


    龍椿放空的一點頭。


    “我肯”


    “為什麽?”


    “他每天下班之後,都會去義塾裏教書,後來這義塾裏有個女學生,讓洋人糟蹋了,死相慘的離奇,出殯的時候她媽給她換衣裳,結果學生服一脫下來,兩塊血抹布似得,襠裏還淨是些髒東西,當場給他看吐了”


    這一次,韓子毅沒有再說話。


    龍椿低著頭,慢慢的迴憶著過往。


    “這事兒過後,他氣極了,氣的連課也不上了,他是個瘦高身板,臉皮也白,家裏雖然窮,但平時穿的還是很幹淨的,至多就是不顯眼的地方,會有兩個和衣服同色的補丁”


    “他那天就是穿著自己帶補丁的衣裳,跑去殺洋人的,雖然他這個人平時看著斯文的很,但殺起人來,卻格外的有理有據,那幾個糟蹋了女學生的洋人都上過戰場,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舊傷,所以他們時不時就要打些嗎啡來止疼,他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點化學品,又趁著這些洋人嫖妓的時候,將這些化學品碾成了粉,攙在了他們的嗎啡裏”


    韓子毅側頭看向龍椿,龍椿的目光幽幽暗暗的,像是在虛空裏看見了過往。


    “他頭一迴殺人,真的嚇壞了,從妓院出來之後,他也不敢迴家,就晃晃蕩蕩走到我家裏來了,那天晚上,他跟我捅破了窗戶紙,把自己殺人的細節一五一十的說了”


    說到這裏,龍椿笑了一下。


    “可我聽的直打瞌睡,覺得殺個人而已,又不是屠了個城,何至於難受成這樣?可他真的難受的臉都白了,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他吧”


    “為什麽?”


    “他心裏有正氣,更在意法律,也認定與人為善的道理,他做人有底線,但那幾個洋人死在他手裏的時候,他的底線和正氣,就被衝塌了,所以他才能難受成那樣”


    “你愛他有自己的道”


    龍椿點點頭:“嗯,我總覺得隻要世上還有他這樣的人,那這個世道,就還不算糟糕,可惜他還是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大開殺戒,把害他的人殺了個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我這輩子都沒有那麽恨過一個人,可我心裏又很明白,倘若他在,肯定是不希望我這樣屠戮他人的,但我控製不了,我心裏一有怨氣,腦子裏的殘忍念頭,就一下子都冒出來了,我控製不了,也不想控製”


    韓子毅對這段過往不予置評。


    但龍椿說話的神態,莫名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受訓時,接受過的一項測試。


    他側過頭問:“你看過心理醫生沒有?”


    “什麽是心理醫生?”


    韓子毅想了想,認真的說:“就是給人腦子治病的醫生”


    龍椿不解:“我腦子又沒受過傷,看它幹嘛?”


    “我覺得你有狂躁症”


    “哈?”


    說話間,天邊起了魚肚白。


    一溜幹癟癟的灰鴿子從北平人家的廊簷上飛起,唿啦啦的飛過了兩人眼前。


    韓子毅看著將出未出的朝陽,挺直了肩背伸了個懶腰。


    “天亮了,我要迴天津去了”


    很奇怪,夜幕之下很有一點曖昧的兩個人,等到太陽一出來,反倒都冷漠起來。


    韓子毅走的毫不留戀,不再是昨夜那個失意的小男孩。


    龍椿也利落的起了身,不再做那個肯憐愛男孩的大姐姐。


    她同韓子毅拉開了一點距離,說道:“我要去早市買菜盒子吃,也請你吃嗎?”


    “真心請我吃嗎?”韓子毅問。


    “不真心,就是客氣客氣,我沒帶多少錢出來”


    韓子毅笑著將龍椿身上的黑綢褂子解下來,自顧自的給自己穿上。


    而後又從兜裏掏出一疊銀元,叮叮當當的擱進了龍椿手裏。


    “我比那秀才強,我殺人不心慌,兜裏也有錢,雖然不比他心善,但要說般配,那還是我跟你般配一些,迴津路上風大,這個褂子就先給我穿,等你來了天津,我洗淨了還你”


    龍椿沒再說話,隻看著韓子毅的背影。


    他身上的襯衣被綢子褂遮住,內西外中的款式,叫他穿的另有一番風情。


    韓子毅拉開車門上了車,調轉了車頭就往天津駛去。


    龍椿對著車子尾氣打了個哈欠,麵無表情的向著早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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