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君到睜開眼,已經快上午十點了。


    自打前幾天祝雲深聯係他,派人過來把車子接走,之後便沒再發生什麽。兩人間還是隻有那晚她發來的,有些沒頭沒尾的消息。


    胡君到不明所以但也不願深究,等事情來找自己,總是比自己主動找事要少犯些錯,日子還是照舊。


    他每天的生活極有規律,上午睡到自然醒,中午陪著姥姥買菜做飯。等老媽從診所迴來,在每日例行“批鬥”中吃過午飯,他便迴臥室看書準備公務員的考試。晚上是最開心的時候,能去鄒晉陽那喝酒玩遊戲,運氣好還能湊齊人手打個麻將。最後鬧鬧哄哄的,在永不會終結的迷醉中,踏著月色迴家。


    總而言之,是個完美符合標準的家裏蹲。


    不過這些天他倒是補充了些,有關“嶺南祝家”的知識。沒辦法,鄒晉陽整天扒著他耳朵念叨,不聽也不行。


    “君到,你行行好吧,那是祝家,祝工集團的祝!”


    “你說你,住著祝工建的房子,用祝工做的手機,收祝工送的快遞。現在看到祝工家的人,你倒是躲遠遠的,也不知道你在怕什麽。”


    “我不清楚那天來接你的女孩是什麽身份,但是她開著祝家夫人的車,肯定關係匪淺。而且聽說美的跟天仙一樣?”


    “兄弟不是讓你去吃軟飯,就是求你多少上點心。人家主動來找你,把車借你開,還發了條一看就有故事的消息,你別連屁都不放一個啊!”


    “我說的都是為你好,可不是我想住別墅泡模特,真的。”


    胡君到讓他煩的腦袋生疼,實在受不了說道:“你真為我好?”


    “嗯嗯。”


    “那就滾蛋!”


    他對祝雲深原本是有興趣的,畢竟,沒人能見過那雙眼睛而不動容。


    那道神秘深邃卻誘惑的眼神,任何人有幸見到都將念念不忘,宛如赤道上的極光。但這同時也是不幸的,你隻能看見卻不能擁有,徒留一道無法抹滅的影子,永遠覆在心上。


    胡君到也曾被吸引,可是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後,現在卻隻想敬而遠之。


    他確實是怕了。如果給他害怕的東西排個號,第一位永遠是……麻煩。


    他無比確定,自己要是牽扯進去,絕對會遇到天大的麻煩。所以,盡量還是別再見了。


    自己的生活逍遙自在,何必要自找苦吃?


    “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正當胡君到翻個身想再眯一會時,母親李鳳杏忽然闖進臥室,在他的衣櫃裏一頓翻找,隨後丟出幾套衣服甩到他身上。


    “一天懶得跟豬一樣,都幾點了還睡!”


    “把這些換上,看看能不能挑出一套像人的,沒有就帶你去買一身。”


    “嘿嘿,我懶還不是因為有個好媽慣得……換衣服幹嘛,又是你哪個同學家的孩子結婚了?”


    “讓你開車跟我去治病。別廢話,趕緊穿。”


    其實以胡君到一米八三的身高,線條分明的身材,穿什麽都能顯得精神大方。不過李鳳杏還是仔細搭配了一番,最後選了一套純色毛衫和幹淨齊整的牛仔褲。


    直到看見母親拿出梳子為他梳頭,胡君到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問道:“你是帶我去看病還是相親?”


    “別貧了,平時我不說你,今天就消停點。到了地方也不用你幹什麽,起碼別讓人笑話。”


    捯飭了半天,李鳳杏終於停了下來,仔細打量著胡君到,還是不甚滿意的說:“多帥的小夥子,怎麽就長了張嘴。”


    “去車庫開車,我也補個妝。”


    胡君到滿臉憤慨的出門去了。


    ——


    兩人駕駛著一輛奔馳c係開出市區,沿橫跨嫩江的大橋直向郊外。


    這輛奔馳是李鳳杏自己買的,三十萬左右算是兩年的收入。她雖然隻是自己經營一家個體診所,醫術卻在市裏都有口皆碑。幾十年下來,光靠她一個人養活一家老小,其中辛苦不足為人說,買輛好車也算犒勞自己。


    不過開著開著,胡君到忽然覺得這條路線有些熟悉,忍不住問老媽:“你說開到橋上,之後去哪啊?”


    “嶺南祝家莊園。”


    “滋嘎”一聲,胡君到點到刹車,差點停在了路中間。


    “你說上哪?!”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自己說著不想見到祝雲深,現在卻要往人家裏衝,而且目前騎橋難下,眼看是躲不過去了。


    “好好開車!真是……多大點事啊,給你嚇得。”


    “我的娘,你知道那是哪嗎?”


    “知道,祝工老板的家嘛,他太太人挺好的。我說你以前也見過幾個當官的,能不能有點出息。”


    這哪是出息的事……


    既然躲不了,胡君到隻好苦著臉繼續往前開了。


    過不多時,車子來到了祝府門外。不用二人招唿,隻見門禁燈光一閃,大門便自動向外打開。


    直到兩人經過廊道停到主樓前,一位身披著淺紅大氅的婦人,正在門前候著,管家成綠林在其身後靜立。


    穆武娣竟親自出外迎接。


    她甚至都沒等車子停穩,走上去俯著身子,興高采烈的喊道:“杏姐,你來啦!”


    李鳳杏連忙出來,拉著她說道:“你怎麽在外麵站著?天這麽冷,快迴去。”


    “這不是想你了嘛,我孤苦伶仃的又沒幾個朋友,你也不常來坐坐。”


    正當二人寒暄之際,剛去後山禮佛的祝雲深和羅玉衡,這時也已歸來。


    祝雲深遠遠看見從車上下來的胡君到,那一瞬間她忽然怔在原地,淚水不受控製的淌了下來。


    難道……真是菩薩顯靈?


    “姐,你怎麽了?”


    祝雲深迴過神來,連忙抹了抹眼淚說道:“沒事,天冷凍得。”


    穆武娣也注意到了他們,招手喊道:“雲深,快過來!你的病有救了!”


    她抱著李鳳杏的胳膊,向女兒介紹,“這位,你要叫杏姨。我前些年痛風,給那些庸醫看,反複治反複發作,疼得我覺都睡不著。你杏姨過來隻用三兩下,我就再沒犯過病。”


    “她會的可多著呢,沒準你的病也能治,我就請她過來瞧瞧。”


    祝雲深愣了一下,隨即躬身行禮道:“您好,杏姨,抱歉要麻煩您了。”


    “好了,先迴去再說,一堆人在外麵挨凍幹嘛。”


    穆武娣另一隻手拉過祝雲深,管家在前麵開門,仨人挎著走迴了屋子。


    這樣,外麵就隻剩下羅玉衡和胡君到。


    一個是來自雲端的天潢貴胄,另一個是在土坑裏撲騰的平頭百姓,都怪多餘的,沒人搭理。


    兩人相視一眼,什麽也沒說,先後走了進去。


    進屋後,羅玉衡跟穆武娣打了個招唿,自顧自迴房間去了。他倒是想留下來再看看,可腦子裏還記著羅老爺子跟他說過的話。


    “別做任何決定,就是想放個屁都先問過天璣再放。”


    沒辦法,自己有半點違背,老頭子都能知道,隻能聽命行事了。


    而在客廳中,李鳳杏已經給祝雲深把上了脈。她低頭沉思片刻,緩緩說道:“很健康的小姑娘,就是最近睡的不好,供血不足。多休息幾天就行了,用不著調理。”


    不過聽到這個消息,穆武娣母女反而神情低落下來。李鳳杏有些不解,問道:“還有什麽不舒服嗎?”


    祝雲深搖了搖頭,苦笑著答道:“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既是習慣了自己的病,也習慣了每位醫生的束手無策。


    “連杏姐你也看不出來啊……”穆武娣坐在一旁,臉上那幾近麻木的失望讓人看得心碎,沉聲說道,“我這丫頭,小時得了種怪病,一旦有人接近,她就會聽到一種極度嘈雜的噪音。就算那人完全沉默著,也會像舉著把電鋸在她身邊晃蕩。而且那噪音不是傳進她耳朵中,而是直接響在她腦子裏,毫無阻礙的在腦海裏尖鳴,堵上耳朵也隻能略微緩解,沒有任何辦法根治。”


    “我和她爸找了無數大夫,試了無數辦法,最後也隻能把她送到國外,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一個人過了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啊,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最後的童年,連帶全部的青春,都丟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我哪裏算是什麽當媽的……”


    穆武娣情到深處潸然淚下,那份閱盡千帆的成熟與優雅,在一瞬間破碎,任誰看了都要隨之悲慟。


    不過如果羅玉衡在這,一定會先把這千載難逢的一幕拍下來再說。


    外人可以不知道,羅家可是門清,穆武娣在圈裏的渾號真可謂赫赫有名。“釵頭鳳”釵尾鋒,從來都隻有她讓別人哭爹喊娘的份,什麽時候見她掉過淚來?


    可此時卻是她久違的真情流露,穆武娣抓著李鳳杏的手,看了眼旁邊的胡君到說:“這是杏姐的兒子對不對?真是儀表堂堂。你比我要強太多了,能養育出這麽優秀的孩子。而我就隻能……”


    “我就隻想找到個人,能來救救雲深……”


    李鳳杏連忙撫著她的手,同樣帶著傷感安慰道:“別這麽說,你們已經盡力了,而且你們這些年積德行善,老天爺都看著,相信孩子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有我能做的,你告訴我,我一定也會盡力做到。”


    聽到這話,穆武娣突然停下哭聲,抬起頭來瞪大雙眼問道:“杏姐,你真的肯幫我?”


    “當然,隻要我能幫到。”


    “那就好,那就好……”穆武娣把頭扭過一邊,擦拭過眼淚,努力露出一個微笑說,“其實姐你能常來我這看看就好,聊聊天,我就知足了。”


    李鳳杏大大方方的答應下來,“當然可以。我也會迴去多翻翻醫術,沒準能找到個辦法幫助雲深。”


    穆武娣收拾了一下心情,這些事壓在心裏沒人說,今天不吐不快也是好事。她接過管家遞上的手帕,輕輕擦過臉龐,重新變得優雅而親和,說道:“怎麽也不能讓杏姐白來一趟,留下吃個午飯,好嗎?”


    這種情況任誰也無法拒絕了。李鳳杏點了點頭,穆武娣拉著她起身,開心的笑道:“這迴不能讓你跑了,上次隻帶你四處轉了轉,根本沒好好介紹過,這次領你去看看書房,保準有你喜歡的。你知不知道,孫思邈還畫過畫呢!”


    “雲深,你帶這位公子也出去參觀一下吧,午飯還要過一會做好。”


    李鳳杏怕兒子不懂規矩,剛想喊他一起,卻被穆武娣拽走了,完全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祝雲深低著頭輕聲問道:“你要出去走走嗎?”


    “好。”


    ——


    胡君到走在雪地上,腳下咯吱亂響,一如雜亂的內心。


    他想起祝雲深那天去酒店接自己,曾痛苦的捂著耳朵;想起她被自己說話給嚇到的慌張;想起她望著自己,幾次流下的眼淚。心裏五味雜陳。


    兩人一路走到後山的樹林邊緣,沒人開口,不知道從何開口。


    最後,還是祝雲深率先說道:“你別聽我媽的,她太誇張了。”


    “可能是見到杏姨太激動。她以前沒怎麽提起過這事,說的有點過頭。”


    “老媽不都這樣子嘛,我都不在意了她也要在意。其實在國外待著也沒那麽無聊,每段時間,都會有個老師來教我學習。所以,我不是文盲,不是你想象中……野人的樣子。”


    “我沒有那麽想。”


    “那就好……”


    祝雲深不想氣氛又冷掉,趕忙找話題接著說道:“其實關於噪音,也還過得去啦,反正我不會走進人堆裏,所以就沒什麽危險。”


    “而且那些聲音之間也有不同,雖然大部分人會很吵,像我媽說的,舉著電鋸一樣。但有時也不那麽刺耳,像在悶聲敲鼓。有的人聲音很小,就像心跳。還有的人……”


    “還有的人不會發出聲音,是嗎?”


    “……是的。”


    “比如我?”


    “隻有你。”


    要是在今天之前,胡君到發誓絕對會離這檔子事遠遠的,可現在……


    躲得開世事無常,躲不開命中注定。


    放得下千頭萬緒,放不下“隻有你”。


    他暗歎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去。沉默片刻後,他問祝雲深:“你覺得,不走入人群,就算過得去了嗎?”


    她也蹲坐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


    胡君到又問:“你真的聽不到我發出的聲音?”


    她點點頭。


    他突然爬起身來,繞到大樹背後,捂著嘴巴,悄聲說了句:“笨蛋。”


    祝雲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馬上她便確定,胡君到就是在說她。


    “愛哭包。”


    “太平公主,馬路殺手,愛哭包……”


    “你白癡啊!”祝雲深臉羞得通紅,飛撲過去把他按在雪地裏,衝著腦袋一頓亂拍。


    周圍雪絮飛揚,他縱聲大笑。


    等祝雲深停下手,胡君到翻過身來,滿頭白雪,笑容燦爛的看著她說:“發泄一下心情有沒有好點?”


    祝雲深不解的望著他。


    “你一直在憤怒啊。恨這個世界嗎?”


    她愣在原地,死死咬著嘴唇,終於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胡君到躺在地上,靜靜聽著她放聲哭泣,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半晌後,祝雲深終於哭累停了下來,她咬著牙,死命撐在地上不讓自己繼續顫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我是被這世界趕走的,既然迴來,就不能讓它再趕走我一次。”


    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做的。


    胡君到抬眼望著天上的流雲,輕聲說道:


    “我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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