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一個人會不斷想起過去,是因為現在的生活不夠好,所以他才會沉浸在迴憶裏不願出來。


    但鄒晉陽不是這樣,他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樂觀而滿足,永遠揚起一張黑臉燦爛的笑著。


    他就像隻倉鼠,一路上不管見到的是玉米小麥還是花生瓜子,都高興的塞進嘴巴,頂著兩個鼓囊囊的腮幫子迴到家裏,把食物堆放在角落再用稻草小心蓋住。巴掌大的一塊稻草,就是他的一方淨土。


    既然生來一無所有,就要珍惜每一次得到。


    所以即便都上完了大學,他還是對那高中三年戀戀不舍,大學的街道太幹淨了撿不到什麽花生瓜子,幹淨的近乎荒涼。


    隻是現在,不知道哪個讓他更難過,是王猛當著大家的麵羞辱他,還是大家頭也不迴的離開他?


    鄒晉陽頭磕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像尊雕塑。


    胡君到看他這副熊樣忍不住想罵兩句,可話到嘴邊卻不由想起鄒晉陽之前給同學們打電話的情形。很奇怪的,當電話撥通時,無一例外的每個人都在笑著打招唿,像是知道這個人不會帶來任何壞消息。而在每次通話臨了,敲定了對方能來聚會,鄒晉陽都會補上一句“那就說好咯!”,隨後興高采烈的在筆記上打個勾,蹦躂著過來踢胡君到屁股一腳,再蹦躂著迴去。


    你那時可真煩人啊。


    胡君到沒有嘲諷,也沒去安慰,隻是輕輕放下酒杯,平靜說著。


    “這就是做個爛好人的下場。”他拍了拍鄒晉陽的後腦勺,起身邁步向外走去。


    “但不能是你的下場。”


    ——


    二十來人簇擁下,王猛頭前帶路走的那叫一個誌得意滿。


    他當然知道,自己剛在桌上說的什麽消息啊投資的都是忽悠人的鬼話,連帶他的身份也一樣都是假的。


    但也許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天賦,隻一頓飯就能讓別人信以為真。


    當初第一次偷開公司領導的豪車見朋友時,王猛本來隻是想在人前顯擺顯擺,可是不知不覺間牛皮就吹大了,還任命自己成了“人事部副經理”。一般人都知道見好就收,話說太大自己都不信。可王猛卻越說越來勁,言之鑿鑿的說著那些他根本接觸不到的人物和彎腰就能撿到錢的投資機會。


    自然有人懷疑,就提出要給他點錢幫自己操作一下。王猛哪裏會操作,他隻是個靠走後門才進了吉昌的司機,他會操作的也就是那輛車而已。


    但他卻當即拍著胸脯答應了下來,而且沒過多久,他真的連本帶利把錢都拿迴來了。


    其實他做的不過是另找些人,把一樣的話再說幾遍而已。雖然王猛之前沒聽說過傳銷的具體流程,但拿別人的本金,甚至是用那人自己的本金還他的利息,這種事還需要學麽?


    所以由不得他不美,今天實在是個好日子,不但算了舊賬還能再發一筆新財。


    隻不過一直跟在王猛身旁,那個名叫朱紫的女生可沒他這份信心,她偷瞄了眼身後的陣仗,緊張得咽了咽口水,貼緊王猛悄聲問道:“你真打算把他們全拖下水?”


    王猛笑道:“害怕了?”


    “有一點……之前沒一次性收下過這麽多人啊,他們到時候見不到錢怎麽辦,難道我們要……跑?”


    “放心好了,你沒聽班長大人說的麽,要小心風險啊。更何況會有人幫我們買賬,劉胖的用處還沒完呢。”


    王猛轉動著手腕上的金表,笑意玩味的說著:“做手術嘛,想花多少錢就能花多少,不小心把同學們的錢都搭進去了也是有可能的。過陣子先抽出點零頭給劉胖,再打發了那幾個小弟,讓他們出去宣揚錢確實都拿去治病了。到時候就算劉胖想解釋,可一邊是衣食無憂的吉昌實業副經理,一邊是著急救老媽的車間工人,錢被誰偷拿了,想必同學們能想明白的。”


    見朱紫還有些擔憂,王猛安撫著拍拍她的手說道:“別瞎想了,這就是群剛進社會的小土包子,再有十年也玩不過我。對了,你是不是看中了一條項鏈?明天我們就去店裏買給你。”


    聽到有禮物朱紫終於開心的點了點頭,王猛見狀也嘿嘿一笑,偷偷把手伸進她的衣領,陶醉在這美好的一天裏。


    至於劉胖和他母親,誰會在乎。


    突然,身後響起一聲吆喝打斷了他的享受。


    “喲!你們有東西落下了。”


    王猛轉頭看去,其他人也全都停下腳步一齊迴望,酒店門前霓虹閃爍,一道人影正慵懶的倚靠著門扉。那人隻是一身平常的休閑裝和牛仔褲,從頭到腳也沒有值得人留意的地方,但此刻他站在那裏,便仿佛吸引了所有的光。


    在二十多人的注視下,胡君到打了個哈欠。


    淚水浸潤著他的眼睛泛起瑩光,顯得格外清澈,修長的眼角似拖著一尾雲紋,細眯之下又平添一絲狡黠。他看著眾人,嘴角不自覺的微微揚起,邁步向前口中喃喃道:“終於要有點意思了。”


    看著胡君到步步逼近,王猛忽然有些緊張的握了握拳頭,不過隨即便不屑一笑放鬆了下來。他當然記得這個人,高中三年沒什麽人緣,沒什麽存在感,當然也沒做過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就算出現在這又能做些什麽?他甚至都走不到自己麵前。


    果然,人群中伸出隻手拉住了胡君到,有過往相熟的同學不想局麵變得太難堪,出言勸說著:“君到,算了吧。你迴去告訴晉陽,這頓飯就算我們欠他的,下次再說吧。”


    聽到這話胡君到忽然神色一滯,但緊接著便露出一副更燦爛的笑臉,他甩開那人的手,衝到王猛麵前臉貼臉大吼了一聲:“猛哥!”


    王猛被他嚇了一跳,後退兩步說道:“你……想幹什麽?”


    胡君到追上去摟住他的肩膀,細眯起眼,言辭懇切道:“小弟也想發財啊,您看能不能把我也帶上?”


    原以為胡君到是要過來找迴場子的,沒想到卻是這麽一副嘴臉。王猛心中冷笑剛要說話,正這時酒店的服務員把他的豪車開了過來停在路邊。


    “哦哦!帕拉梅拉泡影!這怎麽也得有個二十萬吧?”王猛一扭頭,發現剛剛還在自己身旁的胡君到不知什麽時候躥到了車邊,正把整個身子都趴在車窗上,一邊往裏打量嘴裏還不停嚷嚷著。


    “那叫帕拉梅拉幻影!二十萬都不夠這車的零頭,沒見過好車的土鱉!”


    王猛氣得沒法再故作鎮靜,看胡君到穿著那身廉價的地攤貨在自己豪車上蹭來蹭去簡直就是侮辱,伸手就要從背後拉開他,卻莫名其妙抓了個空。


    隻見胡君到閃到一旁,依然笑容諂媚的說著:“猛哥說的是,我就是因為膽小,所以掙不到大錢也沒見過世麵。今天終於有幸見著貴人,總不能再錯失機會了。隻是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你會不會騙我啊?”


    “放屁!知不知道你跟誰說話呢?”


    “猛哥別跟他一般見識,這種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身後的老同學一個比一個著急,王猛現在在他們眼裏就是尊活財神,要是讓胡君到瞎扯給氣跑了,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王猛很滿意眾人的反應,不屑一笑反問道:“我能騙你什麽?看你這副樣子,渾身上下加起來有沒有兩百塊錢?”


    “比那要多一點。”隻見胡君到慢悠悠的從兜裏摸出一張銀行卡,另一隻手則拿出手機打開了銀行的界麵,遞到王猛身前,“大學畢業沒兩年,我也就攢了這麽三萬來塊,算是全部身家了。”


    “您別嫌我嘴笨,隻是我這樣的小人物掙點錢不容易,平時都恨不得塞到牙縫裏藏著,輕易不敢拿出來。要是有辦法驗證猛哥的身份,我就好踏踏實實的把錢交給你,而且也能讓大家都放心不是?”


    王猛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確認過那幾個數字後心裏不免訝異。三萬塊並不算少,二十四五的年輕人卡裏有存款的就不多,他本想著這群同學綁一塊能榨出十萬就不錯了,這份送上門的大禮沒道理不收下。


    “怎麽證明,難道要我帶你去公司一趟嗎?”


    王猛心中冷笑連連,他這一問看似讓自己陷入危險,實則巴不得胡君到同意跟他走。他早就和公司的門衛保安串通過,隻要見麵打個手勢就能幫自己演戲下套,如胡君到這般平頭百姓又沒可能接觸到公司上層,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識破身份。


    早說過了,這群土包子拿什麽跟自己玩?


    不曾想胡君到卻說:“不用那麽麻煩,我幫你想個主意。”


    隻見他把卡和手機揣迴兜裏,悠哉的走迴那輛帕拉梅拉旁邊,伸出手指敲了敲車窗,臉上依然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說道:“我隻要把這扇車窗砸了就好,保險會過來聯係車主,這樣我就能知道你是誰了。”


    “準備好,我數到三喔。預備備……三!”


    王猛愣在原地根本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直到胡君到真的舉起拳頭揮下去王猛才大叫著“你瘋了啊”,衝上前去兩臂大開護住車窗。


    隻是這樣一來王猛的重心都在上半身,腳下虛浮無力,胡君到伸腿輕輕一掃王猛便向一旁摔去。他落下的拳頭也沒有砸在車窗上,而是握住把手打開了車門,一貓腰鑽進了副駕,打開儲物箱從中拿出了幾本證件。不過還沒等翻看,王猛從地上爬了起來罵罵咧咧的又向他撲來。


    “真是不長記性。”


    胡君到側身一閃,王猛便倒栽蔥的一頭紮進了副駕的腳踏區,自己則從主駕車門鑽了出去,把那些證件依次攤開擺在車頂上,一邊念叨著:


    “吉昌實業人事部總經理,李義舟。嗯,歲數有點大,看著不像你。”


    “春田花花幼兒園李子涵……蒼了天了,這年頭上個幼兒園都發證嗎?”


    “吉昌實業後勤部司機……王猛。”


    王猛此時已從車廂裏爬了出來,原本絲絲打理的頭發亂的像個雞窩,臉紅的要滴出血來,盯著胡君到大口喘著粗氣。


    胡君到兩指夾起最後那本證件,翻轉過去亮給他看,笑眯眯的問道:“這是你嗎?”


    “把那些給我!”


    “好的。”胡君到把剩下幾個本子都夾進指縫,轉過身衝著街對麵一甩,隻聽得道道破空聲後便消失不見。


    他沒再去管橫穿馬路找迴證件的王猛,隻是有些驚訝那個叫朱紫的女孩居然也跟著衝了過去尋找。


    迴頭望向那些老同學,一個個的臉上還掛著不可置信的表情。胡君到收起笑臉,走到劉胖身前,從兜裏掏出銀行卡塞進他手裏。


    “鄒晉陽知道密碼。”


    “他腦子太笨,想不出什麽騙人的把戲,隻會做些雞毛蒜皮,那確實不是你現在需要的,你現在吃零食也用不著他來望風了。”


    “君到,我……”


    “可是他也努力過,”胡君到揮手打斷了劉胖的話,抬眼掃視眾人,那雙眼睛仿佛在黑夜中綻出光來,“你好像叫董偉?我記得鄒晉陽給你家看場子,跟兩個想搶錢的小流氓打架崩掉了一顆門牙;還有王小浩,你奶奶臥病在床沒人照顧,他往你們家連著送了一個月的飯菜,還附帶打掃衛生。”


    最後胡君到盯著一開始拉住他的那個同學,字字分明的說:“隋濤,當你爸媽外出打工,半夜停電你被嚇得哭丟了魂找鄒晉陽幫忙時,他把你接到他家去住,給你鋪好新的床單被褥,自己跑去沙發上睡。我隻想問問,鄒晉陽有沒有告訴你,下次再說?!”


    “你們來這之前不過是接了他幾個電話,可能都覺得不耐煩,但他卻連著打了一個月,而在這一個月前,他惦記了你們四年。他隻想傻嗬嗬的坐在那裏看著你們吃飯,就像當初他坐在講台上看著你們偷吃零食。”


    “他是個芝麻大的班長。可這個世界再冰冷現實,也該容得下一個芝麻大的願望。”


    王猛想不通,他想不起胡君到做過什麽讓他忘不了的事,但一個什麽事都不參與的人,一個永遠不會出現在人群中的人,憑什麽讓人無法忘記呢?


    至少他現在明白了。


    “王八蛋,我弄死你!”王猛帶著無窮恨意從街對麵衝了過來,根本不在乎行駛的車流,一路衝到近前,碩大的身子高高躍起對著胡君到舉起了拳頭。


    “哪個老師教你打架時要跳起來的。”


    胡君到屈膝抬腿一腳蹬出,和當初鄒晉陽踢過的位置一樣,正中王猛前胸,當下就飛出去兩米遠。


    正當王猛掙紮著起身時,隻見街道上一輛寶馬m8朝他們駛來,車頭飄忽不定但方向沒錯,是衝他們來的。


    眾人都驚唿著急忙散開,胡君到卻站在原地,因為他看到了車裏坐著的那個姑娘。那一瞬間自己仿佛又迴到了下午的圖書館,被牢牢釘住一動都不能動。


    王猛滿目兇光,咬牙切齒道:“撞死他!”


    可惜今天注定不能遂他的願了。從m8不停抖動的路線能看出兩點:這確實是輛好車,再細微的操作都能被車子敏感的反映出來,還有就是這位司機可能還沒駕照。


    不過她也在盡力減速,在最後時刻擺動方向盤沒撞到胡君到。可這一扭頭帕拉梅拉就遭殃了,盡管車速不快,但相撞之下兩車一前一後還是出現了些許凹陷。


    王猛看著這一幕跪倒在地,絕望的喃喃低語:“這下真是泡影了。”


    胡君到多少有些可憐他,畢竟自己已經出過氣了,沒想再多去計較。這一下子王猛多半連飯碗都要丟掉,雖然按他做的事也應當被嚴懲……隻能說人各有命吧。


    這時聽到了門外的動靜,薈英樓的店老板也走了出來,一個看上去精明卻謙和的中年人。他粗略打量著局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好像和自家無關,於是熱切的勸說眾人道:“各位點了一桌子菜,不嚐一嚐實在浪費了不是?咱們店裏的酒菜真心不錯,更何況裏麵還有位客人在等各位,要沒什麽事咱吃了再走?再怎麽說都是錢呐。”


    還未等在場眾人說話,寶馬m8的車窗徐徐落下,那位闖禍的女司機探出頭來,神情略帶痛苦,捂著一邊耳朵對店老板甩出兩字:“記賬!”


    隨後看向胡君到又是兩字:“上車!”


    胡君到像被解開了咒語,終於迴過神來,一句話也沒問,三兩步蹦過去坐上了車。


    王猛忍無可忍,這一晚上胡君到攪了自己大事,讓自己如此不堪甚至連單位的車都弄壞了,雖然最後這件事不是他幹的,但也被王猛安在了他頭上。現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門也沒有!


    “站住!”


    趁著m8緩緩起步,王猛用盡最後的力氣撲了上去,這次卻是店老板攔住了他。剛才兩車貼在一起老板沒有看清車牌,這迴既然看清了,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碰那輛車。


    因為,“那是嶺南祝家的車,那車姓穆!”


    隻一句話,王猛渾身氣焰瞬間消散,像個落湯雞一樣癱軟下去。


    眾人盡皆噤若寒蟬。


    車輛發動前行,胡君到探出窗外,跟大家補全了自己開始時說的那句話。


    “迴去吧,你們把班長落下了。”


    鄒晉陽不會知道他今晚都做了什麽,諸如此類的事在他們平淡的過往中早已發生過。他不會問,他也不會說。


    就算未來再發生這種事情,不管門外有多少人嚴陣以待,胡君到還是會為了他奮不顧身的走出去。


    桂花溫酒,幸得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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