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地下室鐵門時,阮洛在視線盡頭看見了蒼白的月色。


    月色稀薄,隔了三十米距離,灑在甬道盡頭最後一層梯階上。


    梯階外,有道推拉式玻璃門。


    那是鎖住他的最後一扇門。


    通過那扇門,他就能脫離地下牢籠,觸摸到地上的正常世界了。


    阮洛捂著心口輕/喘片刻,捏緊拳頭朝著甬道盡頭拚命狂奔。


    唇角斑駁的血跡來不及擦拭,腳皮又被尖物磨得血肉分離。


    但阮洛不知道痛,隻知道往前跑。


    他用盡了力氣,離終點越來越近。


    十米、九米、八米……


    就在離月光僅剩一步之遙時,他腳下發出“哢嚓”一聲脆響,是鎖鏈摩擦碰撞的聲音。


    阮洛猝不及防摔向梯階,被梯階一側的落地飾燈磕破了臉。


    他趴在地上,撐著身子迴頭,看見西裝革履的傅瑜居高臨下審視著他,手裏握著半截銀色鎖鏈。


    鎖鏈的另一端,扣著阮洛的腳踝。


    阮洛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冷汗都冒出來了,瞳孔也因懼怕縮成了一個點。


    頭顱卻高傲地仰起,和傅瑜一高一低對視。


    藍調的燈光映在傅瑜原本就冷厲的側臉上,使他此時像是一尊冰鑿的撒旦雕像,單是被他凝視著,就似乎已經死了千百遍。


    傅瑜蹲下身,鐵鉗般的手指攥住阮洛下巴:“第七次了。阮洛,你想死麽?”


    阮洛上下牙關打顫,他此時體無完膚,痛得直抽氣。


    卻仰著臉直視傅瑜:“想。”


    頓了頓,他毫無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蒼白諷笑:“你殺了我。隻要我還活著,就不可能朝你跪下。你這個……”


    “讓人發指的壞人。”


    這似乎是阮洛能想到的最髒的字眼。


    傅瑜點頭:“這正是我此時想的。阮洛,我給過你機會。”


    他沉聲:“你以為,鎖鏈是你自己掙斷的?是我動了手腳考驗你呢。”


    傅瑜手指下滑,用一隻手掐住阮洛脆弱的脖頸:“你讓我失望極了。阮洛,我已耐心盡失。”


    接下來是漫長的窒息。


    阮洛眼角滑出淚水。


    結束了是不是就代表解脫?


    他解脫了麽?可為什麽還是這麽痛,喘不過氣好難受。


    好難受好難受。


    “好難受……”


    阮洛發出一句囈語,身體急烈地抽搐。


    許是動靜太大,把自己折騰得太累。


    阮洛終於在窒息的折磨裏睜開眼睛大口喘/氣。他發現——他剛才是在做夢。


    恍惚片刻後,阮洛虛弱地失笑。


    可那跟他現實的處境有什麽區別。傅瑜不就是那麽折磨他的麽,一直都是。


    比如現在,他腳上拴著鐵鏈的地方又開始痛了。這就是傅瑜折磨他的鐵證。


    阮洛唿出口氣,條件反射要在黑暗裏摸索著起身,他得給鏈扣黏到血肉的地方鬆一鬆,否則輕輕扯到就痛得要命。


    可他立即意識到有哪裏不對。


    房間裏並非伸手不見五指,而是有暖黃光線從床頭壁燈上一瀉而下,足以他看清楚整個空間,卻溫和不刺眼。


    等等……床頭。


    阮洛木然扭頭,審視床頭擺設。


    而後又木然轉動腦袋,掃了一圈。


    這裏不是地下室,是傅瑜的臥室。


    阮洛立即應激地炸開了渾身汗毛,直到他確定傅瑜不在房間,才短暫地鬆了口氣。


    但當他視線鎖定在腳踝的痛處時,又愣住了。


    腳踝上,鎖了三年,致使他新傷舊傷不斷的鎖鏈,不見了。


    換成了一層薄薄的繃帶,繃帶下還墊著紗布。


    從繃帶上滲出的褐色液體來看,應該還進行了清洗、消毒、上藥等處理。


    難怪會這麽刺痛。


    阮洛狐疑地盯著腳踝,像盯著讓人費解的敵人,陷入謎一樣的沉思。


    片刻後,他決定走出去。


    不論傅瑜又在玩什麽花樣,他都逃不掉的,不是麽?


    阮洛下床的時候,發現床尾竟然還擺了雙拖鞋。


    讓他大跌眼鏡的是——還是毛絨的。


    這不是傅瑜的風格。


    不過,這雙拖鞋對於傅瑜來說有些過於小了。


    阮洛驚疑:不會是買給我的吧?活見了鬼了。


    做出判斷後,阮洛蹬上了鞋子。


    整間屋子隻有這一雙合腳的,不穿白不穿。


    他是不怕死,可不代表他現在就已經不想活。


    至少在大多時候,他還是很想活著的。還想活得好一點。可惜他沒這個命。隻能在這些小地方上,盡可能補償自己。


    *


    阮洛推開門,在門外看見一個女傭。


    這女傭他見過,往地下室給他送過幾次藥。


    明知道女傭不會理他,阮洛還是習慣性地對她道了句:“您好。”


    豈料女傭對他和往常不大一樣。


    往常他也跟莊園的家丁們打招唿,但整個莊園,沒有一個家丁願意陪他說句廢話,甚至連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但今天,女傭破天荒地朝他小幅度咧嘴,像是在笑:“小先生好。洗漱了麽?”


    阮洛看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


    女傭就道:“那隨我來吧。”


    女傭帶著阮洛下樓梯,帶著他到了一樓餐廳的飯桌前。甚至周到地替他拉開了椅子。


    她發現,這期間阮洛一直在盯著她看。


    後來女傭又發現,阮洛看的不是她,是她身後。她身後是黑色的玻璃落地窗,窗外是花園。


    她下意識轉頭朝落地窗望去。落地窗的黑玻璃雖是半透明,卻也能透過它看見花園裏的光景。花園不過是她看慣的樹木花草,頂多是今天的天氣不錯,陽光很足,蜂蝶熱鬧,比往日明媚了些。


    但因隔了層淺黑玻璃的濾鏡,霧裏看花似的看不真切,遠不至於美到讓人發呆。


    女傭揣測,可能這樣的景色,對阮洛來說,卻並不常見吧。


    女傭出聲提醒:“小先生,這裏是您的午飯。”


    又一個女傭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鮮牛奶放在阮洛身前的餐桌上。


    饒是她輕手輕腳,還是發出了玻璃碰撞大理石台麵的清脆聲音。


    阮洛迴過神來坐下。


    他打量了飯桌,又打量了四周光景。


    他看到視線所及之內的所有家丁都在看他。


    站在扶梯上假裝看壁畫的管家、兩個擦桌拖地的阿姨、以及兩個服侍他吃飯的女傭。


    大概是監視他吧。


    真是新鮮。


    在夢裏說是失去了耐心要殺他。


    但現實裏,卻這麽大費周折,又是給他上藥又是伺候他吃飯的,花心思陪他玩新的花樣。


    阮洛早已經無所謂了。


    哪怕現在來到了昨夜求之不得的地上,他也沒多開心。終究都是牢籠罷了。


    阮洛試著讓自己好好吃飯,可是他身體還是有些不舒服。


    飯菜到了嘴裏,很難下咽。


    他勉強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你們家主呢。”阮洛問。


    女傭道:“去公司了。小先生,怎麽不吃,不合胃口?”


    阮洛搖頭。


    他在女傭的聲音裏聽出了惶恐的意味。


    想來看著他吃飯,是傅瑜交待的任務了。


    阮洛心底是真的疑惑了:平時一天隻給吃一頓,現在又派人盯著吃飯。難道傅瑜接下來要玩的遊戲太耗費體力?吃飽點可以陪他持久戰?


    阮洛對女傭說話時聲音溫軟清澈,像是安撫:“聞起來就很香,是我自己的原因,實在吃不下東西,抱歉。”


    “要不您把這杯牛奶喝了吧!”女傭的臉皺在一起,聲音有祈求的意味。


    阮洛沒有說話,拿過牛奶一口全喝掉了。


    他忍著不適,對女傭舉杯笑了一下。


    女傭也笑了。


    阮洛問:“我在他房間睡了多久?”


    “小先生,您睡了三天。”女傭眼裏露出一絲悲憫之色,但很快,她就把它壓下了,像是怕被其他家丁看見。


    她還想說點心裏話讓阮洛好受點,比如讓他以後不要在傅瑜麵前那麽倔,那都是自討苦吃,不如學著示好求饒,乖一些,聽話一些,肯定也會好過些。


    但她用餘光朝四周環顧之後,這些不該從她嘴裏說出的話,終究還是被她咽了迴去。


    她隻能在心裏替阮洛捏著汗了。


    其實現在是很好的示好機會,以前想示好,還沒條件呢。


    這次是因為傅瑜一改前態,忽然開始關心他了。女傭揣測,可能是三天前,把人玩暈之後,良心發現了?


    如果不是這樣,她無法解釋傅瑜對阮洛態度的轉變。從三天前那一夜開始,他跟變個人似的,竟然吩咐她們好好伺候阮洛。也不知道是心血來潮給點垂憐,還是玩新花樣之前給點甜頭……


    但畢竟是關心了。


    他們都知道傅瑜對阮洛不好,偏偏阮洛又是個驕傲的性格。


    在傅瑜發脾氣時從不屈服,傅瑜有時為了讓他低頭,簡直不擇手段。可他從不服軟,不求饒,不得傅瑜歡心,三天兩頭地遭受毒打。


    這次阮洛昏迷三天,原因是阮洛發熱期來了。


    結婚之後傅瑜和阮洛沒有實質夫妻關係,傅瑜在那方麵就沒碰過阮洛,所以阮洛發熱期很紊亂,紊亂到別人三個月一次,他一個月三次。


    照理說,發熱期神誌不清,欺負起來沒意思。但傅瑜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冷眼旁觀阮洛癱在他腳下發情。


    他要看著這個清醒時高傲地揚著腦袋小天鵝,在發熱期神誌不清不知廉恥地,雌伏在他腳下,用迷離又充滿哀求的眼睛祈求他,求他憐惜。


    傅瑜是不會碰他的,他隻會在這時羞辱阮洛放蕩,把阮洛刺激到極限,再狠狠地給人打抑製劑。


    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阮洛,告訴他,他是一個失敗的omega,是一個垃圾。


    然後,等阮洛清醒了,放給他看,以此折辱。


    平時也都沒事,這次適逢阮洛身體不適,加上情緒刺激過大,導致阮洛在看的時候氣鬱昏迷。


    但讓女傭和家丁們大跌眼鏡的是,在把阮洛欺負至昏迷的當夜,傅瑜忽然像是變了個人,氣急敗壞地把人從地下室小心翼翼抱出,護在懷裏。還疾言厲色連夜找來自己的私人醫生。


    之後更是鬼上身了似地,不顧身份,親自上手,又是仔細給阮洛清洗,又是輕手給阮洛上藥……


    那貼心勁兒,就跟把阮洛玩壞的人不是他似的。


    家丁們不勝唏噓,都盼著傅瑜對阮洛的溫情能持續久一點。


    這孩子他們看了三年,心裏其實喜歡得很,隻是平時礙於傅瑜態度,不敢表露罷了。


    阮洛起身,視線從落地窗外的花園裏收迴:“您知道接下來他會怎樣處置我麽?”


    女傭移開眼睛:“……不知道。”


    阮洛點頭對她笑了笑:“謝了。”


    頓了頓他又道:“告訴你們家主,我身體不適,新遊戲不奉陪了,您帶我迴地下室吧,我想再休息休息。”


    女傭朝管家遞去一個求救的眼神。


    家主隻讓她伺候吃飯,沒交待別的,她也不敢善做主張。


    管家皺了皺眉,似乎在揣摩什麽,片刻後對她搖了搖頭。


    女傭舒了口氣。


    天知道她多不想把這孩子再送迴那該死的地下室。


    她放輕聲音:“小先生隨我來吧,如果您不想在傅先生的臥室休息,我帶您選一間客房。”


    *


    目送著阮洛和女傭上了樓後。


    管家連忙給傅瑜撥打電話。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傅瑜正皺著眉頭看一遝厚厚的檔案資料。


    還沒看完,助理又敲門抱來一遝:“傅總,阮洛的資料,加上我手裏這遝已經補全了。從小到大,事無巨細,能搜羅的都……”


    傅瑜給她比了個“噓”的手勢,朝她揮了揮手。


    助理連忙閉上嘴,輕手輕腳關門退出去。


    傅瑜接通電話,聽筒裏傳來管家的聲音:“傅先生,他醒了,但是不吃飯。隻動了一筷子,喝了一杯熱牛奶。”


    傅瑜皺起眉頭:“情緒呢。”


    管家愣了愣,似乎是在理解傅瑜的意思,片刻後連忙道:“情緒看不出來。人不太精神,有提到身體不適等字眼。”


    傅瑜捏了捏眉心:“在做什麽。”


    管家被問得一愣,意識到傅瑜是在問他,阮洛在做什麽。


    他飛快地道:“去休息了。沒去您的臥室,他去客房了。”


    傅瑜又問:“體溫多少度。”


    管家有些結巴:“沒,沒量……”


    傅瑜聲音裏盡是冷意:“他身體不適,你們不聞不問?”


    管家支支吾吾,他的腦迴路還沒跟上傅瑜現在這麽人性化的節拍,他頓了頓才迴答:“下次我們會注意的。主要是以前,以前沒有類似照顧他的經驗,怕做多了您介意,還以為像以前那樣冷處理……”


    傅瑜直接掛斷電話。


    修長手指在厚厚兩遝資料上摩挲了會兒。


    而後點了根煙叼在嘴裏,伸手抓了抓頭發。


    “靠。”


    半晌後終於在沉默裏爆發,大長腿走了兩步,把自己摔在按摩椅上。


    三天前,他還是一個正常的資本家,正常地上班下班,正常地單身。


    豈料就在正常的節奏裏,看見一個不正常的連載小說貼。


    小說是本腦殘黑粉為他而寫的同人文,主角就是他本人。所有他的背景、家世、榮耀都沒變。


    唯一變了的,是這本小說裏給他塞了一個oemga。


    在小說裏,他沒給過這個oemga哪怕一絲好臉色,天天毒打他,折磨他。


    “這特麽跟禽獸有什麽區別,報複我還是報複社會啊!王秘書,給我刪帖,給我查,給我封了這精神病的ip!”


    最後貼是刪了,ip是封了。


    結果,他一覺醒來穿越了,穿越到三天前,這本報社同人文裏,“他”剛把omega阮洛折磨昏迷的時候。


    傅瑜修長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又起身到落地窗邊抽了兩根煙。


    最後直接把煙頭掐滅在手心裏。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出邁巴赫的鑰匙,也沒叫司機,直接大踏步出了門,朝負一層的車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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