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大慈恩寺的路上,裴元還在把玩手中那一枚銅錢。


    摩挲了半夜,上麵的銅綠黯淡不少,看上去比“洪武”、“永樂”年間的錢幣還要漂亮。


    裴元出門的早,等到了大慈恩寺,日頭才剛剛升起。


    大慈恩寺香火極盛,引得周圍街麵也很繁榮。


    因為來上香的很多都是官宦家眷,再加上寺裏養的護法羅漢不少,所以極少有浪蕩兒在此生事。


    這也讓很多尋常百姓樂意來這裏一遊。


    裴元穿著錦衣衛百戶的官服,手中按著繡春刀,進了一家臨街的食鋪,等陳頭鐵和程知虎的兒子來尋他。


    裴元獨占了一桌,將刀拍在一旁,跑堂的夥計不敢怠慢錦衣衛的大爺,趕緊點頭哈腰的上來招唿。


    裴元隨口要了幾樣吃食。


    ——他沒敢點的太貴,因為隻要不是太過火的話,一般店家不會真敢跑來找他要錢。


    這是他父親裴光教給他的一個潛規則。


    裴元從小就立誌要自己活在底線之上,當然會牢記他父親教的各種規矩。


    今日恰好趕上休沐的日子,不少官宦人家都帶了女眷,來大慈恩寺上香。這個臨街小鋪,也比平時多了許多見不到的人物。


    那就是各地來的舉子。


    今年是正德六年,在結束不久的春闈中,辛未科出了個了不得的金榜狀元,那就是謹身殿大學士楊廷和的兒子楊慎。


    按照正常來說,堂堂大學士的兒子成了金榜狀元,肯定會引起強烈的非議。


    但今年就不是正常的情況。


    因為這個楊慎確實太猛了。


    楊小同學在十一歲的時候,就能寫出“青樓斷紅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這樣的句子。


    各地舉子聽說楊慎之才之後紛紛認輸。


    “我不行,我不行!”


    “比不了,比不了!”


    這一科考的一言難盡,很多家資豐厚的舉子,都選擇留在京城多觀望一些日子。


    一則交流交流學問,有所進益。


    二則結交些同伴,將來不管是士林揚名,還是當官出仕,都有些臂膀。


    這些舉子閑遊無事,聽說大慈恩寺休沐日,常有官宦之女燒香拜佛,於是都來湊個熱鬧。


    裴元看到食鋪裏這些舉子,就有些心煩。


    所有讀書人中,裴元最討厭的就是舉人了。


    因為如果他們考上進士做了官,他們就知道錦衣衛的可怕了。如果他們還隻是秀才,也沒有底氣招惹裴元。


    偏偏這些舉人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就爆,裴元還奈何不得。


    比如說。


    門口這個來晚了的中年舉子。


    來晚了,你換一家店也是一樣的。


    可這位,見店中旁處滿滿當當,隻有裴元拍刀獨坐,在眾多舉子的玩味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中,以一種斬妖除魔的大無畏表情,跑到裴元對麵要拚桌。


    憑良心講,裴元並不是那種不能容人之輩。


    隻是如此一來,等會兒怎麽好意思當著一個舉子的麵,白吃這一餐?


    那舉子見裴元雖然臭著臉,但沒說話,頓時也膽大起來。


    他仿佛有兩京十三省的舉人之力,都加持在自己身上,很是從容的在錦衣衛奸邪麵前點餐叫茶。


    裴元默默吃著自己的飯,沒有理會。


    見這邊沒發生什麽風波,飯鋪中舉子很快各聊各的,遺忘了這個角落。


    裴元想著等會兒還得結賬,不由越想越氣。


    他看了那個讀書人一會兒,想著知識也是財富,於是本著不能吃虧的想法,從袖中摸出那枚銅錢,擠出一個笑容,向那舉人恭維道。


    “我聽說能進京趕考的讀書人都是有大才的,這枚錢上有兩個字,不知道能不能討教一番?”


    那舉子先是一怔,接著想到就連錦衣衛奸邪也向自己低頭請教,不由有些誌氣高昂。


    他環顧一周,發現沒人注意這邊,微覺失望之餘,隨手將那枚銅錢接了過來。


    那舉子淡淡一瞥,輕笑道,“若是請教別的學問,我還高看你一眼,若是這阿堵物……”


    口中說著,忽然閉嘴。


    那枚銅錢被他猛的攥在手中,接著他的眼珠胡亂閃動,頃刻,又打開手掌仔細看著手中這枚錢。


    那中年舉子長的略肥,看著卻白淨,那一瞬間賊眉鼠眼的樣子,頗有些猥瑣。


    裴元看在眼中,隻不動聲色。


    那中年舉子愛不釋手的又把玩了一會兒,遺憾的搖搖頭,將那銅錢放在桌上,慢慢推了過來。


    裴元也不急著拿過,詢問的看了過去。


    看剛才這家夥的反應,分明是下意識起了貪婪之心,卻不知他會說出什麽樣的言辭。


    那中年舉子臉上的神色收斂,開口謹慎道,“這兩個字,叫做續銖。”


    裴元問道,“這銅錢莫非有什麽講究?”又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很值錢嗎?”


    “值錢?”那中年舉子一笑,剛想戲謔兩句,後來一想這不過是個粗俗武夫,當即搖頭道,“一文是它,一兩是它,百兩也是它。有的時候,幾百兩銀子也未必有它好用。”


    裴元聽了既喜且驚,連忙將那銅錢拿在手中,仔細的打量。


    這時,又想起還沒請教這中年舉子的姓名,連忙熱情的問道,“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高姓大名?”那本有些傲氣的舉子蔫了下來,有些意興闌珊了,“楊用修在前,誰敢稱高姓大名?永嘉不第舉子張璁是也。”


    裴元無心理會他的心情。


    這“續銖”錢在自己手中就是一文銅板,眼前這貨,卻有著讓這枚銅錢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


    於是這個討厭的中年舉子,一瞬間在裴元心中眉清目秀起來。


    裴元當即很上道的笑著恭維了一句,“先生有臥龍之才,縱是眼前時運不濟,以後也定有執宰天下的機會。”


    張璁聽了裴元這話,心頭像是被紮了幾百刀,竟然忍不住羞怒道,“你住口!”


    裴元一怔,心中也有些不爽。


    這神經病吧!?


    卻不知,他這一時無心,卻戳中了張璁的傷心事。


    張璁也算少年神童,小小年紀就博學多才。


    十三歲的時候,曾經作詩自比,“有個臥龍人,平生尚高潔。手持白羽扇,濯濯光如雪。動時生清風,靜時懸明月。清風明月隻在動靜間,肯使天下蒼生苦炎熱。”


    張璁以往提起此事,尚稱得意。


    但到了京城後,遇到了十一歲就能寫“青樓斷紅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的楊慎。


    張璁當時就是那個眾多舉子的樸素的念頭。


    “我不行,我不行!”


    “比不了,比不了!”


    這會兒,張璁感覺自己的牙都有些癢癢,這些錦衣衛狗東西果然是奸邪啊!


    這心紮的好疼!


    裴元見張璁羞惱,按下心中的莫名其妙,開口問道。


    “先生……,何必動怒?”


    張璁臉色黑黑的,半晌才道,“學生和你沒什麽交情,咱們還是談錢吧。”


    話題迴到錢上,氣氛明顯融洽了許多。


    “這枚續銖錢,乃是世間少有的絕品。我記得南宋洪遵的《泉誌》中就提到過此錢,可惜從宋至今,世所罕見。”


    “就像世間的名刀、名馬一般,這枚錢的價格已經不單單體現這枚錢的價值,還有它所承載的盛名。”


    張璁說著,忍不住又伸手向裴元討來再看。


    看了一會兒,口中又道。


    “若止如此,也不過昂貴一些,總歸還是可以用錢財衡量的。但這枚錢,卻有獨到之處,因為這乃是一枚厭勝錢。”


    裴元聽得一頭霧水,“厭勝錢?”


    張璁解釋了幾句。


    “厭勝錢乃是古人鑄造了用來壓邪攘災和喜慶祈福的。有些大有來曆的古錢,上了年頭之後,更是被當成祥瑞寶物看待。你看這枚錢,文右曰‘續’,左曰‘銖’,乃是古人鑄來續命,祈求長壽的寄托之物。”


    張璁說著,將手中這枚錢又遞還給裴元。


    “這等好東西,若是遇到識貨的,拿去賣個幾十上百兩銀子,應該不成問題。”


    裴元心中不由大喜。


    知道了這些典故,裴元就如同被點通了心竅一般,他立刻想出來好幾個把這枚銅錢賣出高價的主意。


    張璁看著裴元激動的神色,啞然道,“你該不會打算就這麽拿著這東西去賣錢吧?”


    裴元一怔,“不行嗎?”


    張璁鄙夷的看了裴元一眼,揶揄道,“這東西最大的價值不是賣的,而是用來送人的。”


    “送人?”裴元一愣。


    張璁說的正盡興,有心賣弄本事,當即得意道。


    “我來教你。”


    “續銖的名頭甚大,世間卻幾乎尋不到真品。”


    “當今大學士李東陽年事已高,身體老邁,若是你將此物作為禮物送去,李東陽驟然得到此寶,必然大喜過望,將你迎為上賓。風光這麽一迴兒,不比得百十兩銀子要好?”


    張璁說完,不免又有了智商上的優越感。


    若是給李東陽獻上這枚大有來頭的續命厭勝錢,屬於吉祥喜慶之物自來投歸,其意義和向天子獻祥瑞差不多。


    裴元當然也明白給李東陽當一次座上客的價值!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拈著這枚續銖錢,“這東西,有這麽靈驗嗎?”


    張璁一笑。


    “誰知道呢?說不定李大學士心中喜悅,又有了寄托之物,能堅定心思,多活個一年半載也未可知。”


    裴元捏著手中的銅錢,想想家裏那個養了搬金小鬼兒的青釉瓷瓶,情不自禁的幹咽了口唾沫。


    他再看張璁。


    這個原本在他眼中極為討厭,之後又眉清目秀的舉子,現在已經花容月貌,沉魚落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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