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虎又趕緊和裴元重新見禮。


    他的目光一會兒在那白瓷小杯上看看,一會兒又在裴元身上看看,心中那忐忑,卻是強自鎮定也壓不住的。


    裴元迴到椅上坐定。


    他見程知虎胡亂披了一件道袍,看不出服色高低,又有心了解下砧基道人這個組織的門道,於是拋開正事不提,開口問道,“你現在是什麽官職?”


    程知虎心中不安,趕緊擦著汗一五一十的答道。


    “卑職原本是縱橫淮上的強豪,後來攢了一點錢,就打算捐個官兒,過過安穩日子。正好遇到韓千戶用人,得她招安,進了南京錦衣衛做小旗。事後韓千戶詢問卑職的意願……”


    程知虎苦笑道,“卑職打生打死半輩子,早沒什麽雄心壯誌。於是韓千戶就給卑職安排了這個閑職,在智化寺做個砧基道人。”


    裴元暗道,難怪這家夥看著不像是軍戶子弟,原來竟是出身草莽。


    得知程知虎是半道出家,裴元有點失望,他也不指望問出鎮邪千戶所太多內情了,這才說道,“韓千戶今日來京了。我這次過來,是她吩咐我來取六兩銀子。”


    說完,裴元故意看了那白瓷小杯一眼,問道,“還需要我給你什麽憑證嗎?”


    程知虎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堂堂韓千戶為何還會差這六兩銀子,被裴元一問也隻能迴答道,“豈敢豈敢,卑職這就去取。”


    程知虎匆匆忙忙的出了房間,正見那知客僧在不遠處張望,他連忙將那知客僧拽來,低頭吩咐了幾句。


    那知客僧聞言連忙去了,程知虎又進來陪著說話。


    裴元想起自己的另一個目的,又隨意的問道,“這些天,智化寺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


    程知虎聞言猶豫了下,終究還是如實答道,“有。前天的時候,有宮裏的太監來祭拜王振祠,卑職去問了,來人是張永張公公。這智化寺以前是王振的家廟,寺裏的一個老和尚,還見過王振。張公公頗有興致的詢問了一些王振生前的軼事,隨後就離開了。”


    裴元皺了皺眉。


    太監祭拜王振的政治意義,幾乎相當於文臣的劍履上殿,封拜九錫了。


    張永剛搬倒了劉瑾,現在風頭正勁,正該是避嫌的時候。就算真想祭拜,何必要親自來?


    若是一個不慎,很可能就會向朝野發出錯誤的信號。


    裴元見程知虎有未盡之意,追問道,“還有嗎?”


    程知虎看了陳頭鐵一眼,有些遲疑。


    陳頭鐵心知這裏麵有什麽內情,下意識就要避讓出去。


    裴元向程知虎道,“沒事的,他是我的人。”


    程知虎這才壓低嗓子說道,“昨天,天子來了,他也去尋寺裏的僧人問話了。後來天子聽說智化寺有砧基道人坐探,又把卑職叫去,私下詢問了當年密檔的事情,還讓卑職替他查一件事。”


    裴元立刻追問道,“什麽事?”


    程知虎說道,“天子想知道,當年英宗重修智化寺後有無來過,是否留下過什麽隻言片語。”


    見裴元沉吟不語,程知虎繼續說道。


    “今日一早,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張容讓人來詢問此事,隻不過事涉天子,若是張容親自來此,卑職也就賣個人情,他這般遣人過來,卑職豈敢把天子的事情隨意宣揚。”


    裴元聽到這裏,立刻明白過來。


    張永前日過來,天子昨日又來。


    要麽是天子信不過張永,要麽是天子另有想做的事情,不想被太多人知道。


    而且,很明顯的是不想讓張永知道。


    這裏麵的態度和內情,自然讓張永忐忑。


    要知道張永從某種意義上和王振有著極強的相似之處。


    扳倒劉瑾之後,張永和內閣大學士李東陽、三邊總製楊一清的政治同盟越發穩固。


    雖說趕不上王振那時的權傾朝野,但是當司禮監、內閣大學士和邊軍這三者捏成一個拳頭時,足以粉碎任何的反對意見。


    特別是王振熱衷兵事,屢屢插手對瓦剌的政策,而張永呢,雖然是個太監,卻弓馬嫻熟,頗有勇力,不但掌握著十二團營和神機營的兵馬,還曾經在平定安化王叛亂的戰事中親自監軍。


    權侵朝野,又熱衷兵事。


    東廠廠督丘聚就曾含沙射影的將張永比作王振。


    當今天子忽然要打聽王振的事情,自然讓張永有些坐立不安了。


    王振那貨的名聲,別說在士大夫那裏,就算在百姓們心中,也早就臭大街了。


    萬一什麽時候,天子忽然對張永來一句,“此吾之王振也。”


    那張永離涼涼也差多了。


    隻是。


    張家兄弟關心則亂,事情可能沒有他們想的那麽糟糕啊……


    裴元的神色不變,目光微動兩下。


    張永雖然地位不凡,但在天子眼中,也不過是家奴而已。


    以裴元的涼薄性情,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自己又豈會為一個家奴大費周章?


    張永隻顧著忌憚別人把他當做王振,卻沒有想過皇帝項莊舞劍,說不定另有目的。


    裴元在市井中時,就聽人說過。


    當今天子青年豪氣,以雄武自居,有效仿太宗皇帝,馳騁草原,開創大業的想法。


    隻是如今天子想出征,有一個巨大的障礙橫亙在他麵前。


    ——那就是當年出師不利,以致引發了土木堡之變的英宗皇帝!


    英宗皇帝的失利,以及慘痛的後果,已經成了當今天子要出征的巨大政治障礙。


    看如今天子這舉動,顯然是已經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開始提前做出準備了。


    裴元心中不由的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該不會……,是天子想要搜尋證據,為英宗翻案吧?


    看程知虎又要再說什麽,一旁的陳頭鐵有些坐立不安了。


    這些東西是我不花錢就能聽的?


    為了避嫌,陳頭鐵趕緊趁著程知虎還沒說出更多的秘密,主動輕咳一聲,開口道,“大人,要不要卑職去外麵守著?”


    裴元看了陳頭鐵一眼,毫不猶豫的說道,“不必如此,我相信你。”


    陳頭鐵聽的啞口無言,他甚至自己都有點懷疑,他有沒有這樣的節操?


    如果,隻是說如果。


    如果張容願意幫自己安排個像樣的差遣,恐怕自己會毫不猶豫的丟開這個撲街百戶,另尋他主去了吧?


    陳頭鐵想著,越發默默無言。


    裴元見陳頭鐵那糾結的樣子,不由暗暗想到。


    ——拿別人的秘密來展示信任,可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這甚至不需要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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