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沿著西槐街緩步而行,歲歲隨在他身旁,激動地與他說著話,恨不得把這條街上的每一家鋪子每一戶人家都介紹給他聽。


    歲歲自幼在這條街上長大,幼時雖調皮但勝在一張嘴甜,會哄人,街坊鄰居們經常被她哄得眉開眼笑,自是待她百般寵愛。更甚者,還會教導自己家的孩子,要多向歲歲學習,尊敬長輩,待人友善。


    經過烤肉鋪子時,正在忙著炙烤羊腿的大叔熱絡地與她打招唿,“歲歲迴來了啊?”


    架在炭火爐子上的羊腿已被烤得表皮焦脆,時不時有油脂滴入火中,滋滋地響。


    歲歲喜笑顏開地跑過去,甜甜地叫,“五叔叔,十步之外就聞到這烤羊腿的香氣了。”


    大叔把羊腿又翻了個麵,眯起眼打量著白澤,說,“你又來了。”


    “他叫白澤,是我夫君。”歲歲連忙把白澤拉到身旁,自豪地說。


    “哦?歲歲何時成的親?”大叔詫異地看著歲歲如花的笑靨,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有一些時日了。”歲歲一本正經地說,“爹爹這次叫我們迴來再補一次婚宴,到時五叔叔記得來喝一杯喜酒。”


    “定然!”大叔哈哈大笑,“小歲歲的喜酒,是怎麽都要討一杯喝的。”


    白澤麵帶微笑看著眼前的老板,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時也是這位老板給他指了路,讓他去軹邑尋歲歲。老板並不是妖族,看著倒像是個神族,可若說是神族,他這個年紀,靈力又低了一些。


    大叔又去裏間取了一片荷葉,把羊腿上烤得焦香,連著皮的一大塊肉切下來,包進荷葉裏,又用細麻繩捆紮妥帖後遞給歲歲,說,“你爹和你娘進山了,今夜恐怕也迴不來。你這會兒迴去,家裏也是冷鍋冷灶的,這個你拿迴去吃。”


    歲歲理所當然地接過羊肉,問,“爹爹因何故進山?”


    “好像是大將軍舊疾犯了,你娘不放心,說一定要親自去瞧瞧,好對症開個精準一些的方子。”


    大叔說著,又推開白澤遞過去的玉貝,不在意地說,“白公子莫要這般見外,歲歲就像我們自家的孩子,不用給錢。”


    歲歲謝過大叔,挽著白澤邊走邊給他解釋道,“五叔叔從前是神農的義軍,是我爹爹的近身侍從。後來在這開了烤肉鋪,說想試著過一過普通百姓的生活。”


    “他方才所提到的,山裏的大將軍,也是神農舊國的將軍?”


    “正是。爺爺常年住在山裏,冬日山裏濕氣重,夏日又悶熱潮濕,爺爺年紀大了,近些年舊疾發作得就愈發頻繁。”


    歲歲想到每次進山看望洪江爺爺,他總是看著她一臉慈祥的笑,眼尾的褶子又多又深,長長短短都快數不清了。


    幼時她總問爺爺,為何不願意來鎮上與她們一同生活。爺爺說,爺爺的根已經長在這裏了,再也離不開了。


    她一直不懂,爺爺又不是一棵樹,又何來的根須?


    爹爹也很奇怪,從不規勸爺爺從深山裏搬出來住。爹爹說,爺爺有他要守護的非常重要的東西,所以不能離開。


    她更不懂,到底是什麽寶貝,值得爺爺耗盡一生地堅守著,甚至不惜讓自己的生活過得這般清苦。


    白澤扭頭看著歲歲愁眉苦臉的模樣,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問,“在想什麽呢?”


    歲歲咬著唇,正思索著什麽。每每想起那些事,她總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無論娘親還是爹爹,甚至是阿晏,他們似乎對這些事都了然於心,反而顯得她很呆笨。


    “爺爺本可以不用過得那麽苦,他年紀已經這麽大了,連走路都已經巍巍顫顫。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何不願意搬來鎮上住,我們也好與他有個照應。”


    白澤看著路的盡頭,沉默著與她走了一段,悠悠地開口道,“你山裏那位爺爺,是神農舊國的將軍。神農國早亡了數百年,如今放眼整個大荒,皆是軒轅的天下。也許,他窩在山裏一日,便能守一日故國夢。若是搬來鎮上,紅塵紛雜,無一不在提醒他,故國已亡,故土再難迴。”


    歲歲漸漸停下步子,怔怔地看著白澤。


    白澤又說,“人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裏,就可以假裝外麵的世界還是自己熟知的樣子。”


    歲歲認真思索著白澤的話,突兀地問,“你當初在神域,也是這樣想的嗎?”


    “是。”白澤坦言,“明知一切都已麵目全非,可心底裏卻怎麽也無法接受。”


    他想起那段不堪的過往,曾經自己花了很長的時間都無法原諒自己,但所幸這一切都已過去,如今的他更是清楚地知道與其陷於悔恨,不如盡自己的後半生去彌補,去改變。


    “不過,你山裏那位爺爺與我的情況又不盡相同。我是因為自己的過錯一直活在悔恨裏,而他是因為心懷故國,哪怕死後能魂歸故土也好。”


    “我還是不懂。”歲歲搖搖頭,失落地說。


    白澤不在意地笑笑,寬慰道,“沒關係,我也不是很懂。我不屬於軒轅,更與神農國高辛國這些不搭邊,這些家國情懷,我也很難感同身受。”


    =============


    阿晏推開院子的門,招唿著隨在身後的蓁蓁。


    “進來吧。簡陋是簡陋了一些,與洛將軍府自是不能比,但勝在還算幹淨。”


    蓁蓁跨進院子,映入眼簾的便是院中那棵應有上百年的老樹,枝椏上零星地冒著翠綠的嫩芽。


    她幾乎快要忘了,原來四季會更替,花開了會謝。畢竟她茶室前的梔茜花開四季,永遠不會枯萎,洛府的丁香也是常年花繁葉茂,香氣馥鬱。


    “發什麽呆?”阿晏見她呆愣地站著,伸手在她麵前打了個響指,“家中似乎沒人,估摸著爹娘因什麽事出門了。你可莫要拘謹。”


    蓁蓁仰頭望著一顆顆緊實飽滿的新芽,心中一陣感慨,“在我們那兒,花開千年都不敗,我都快要忘記這新芽的模樣了。”


    “四季輪替,時間的流逝有了具象,確實更有意思一些。”阿晏站到她身後,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枝頭,又說,“我兒時在山裏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山中常年冰雪覆蓋,有時好不容易盼來了春天,眼看著冰雪消融,枝椏上就要冒新芽,突來一場大雪,便又是一片銀裝素裹。所幸,有爹爹在身旁陪伴,有爺爺悉心教導,如今偶爾迴想起來,倒也不覺虛度。”


    阿晏斂了笑意,天光在他明亮剔透的眼眸中交匯,穿過漫長的歲月,幼時的變故留在他生命裏的悲傷的痕跡清晰可見。


    那一刻,蓁蓁的腦海中竟掠過一個荒唐的念頭,她隻覺眼前的人在這一刻才顯鮮活而真實。


    初見阿晏時,他信步而入,麵帶淡淡的笑,一雙明亮的眼卻如覆薄冰般睥睨眾生,仿佛這世間萬物在他眼裏都不足一提。


    那日是她在府上養了大半年的傷,第一次偷溜出門。她就坐在窗前飲著薄酒,看著街上的百姓熙來攘往,心中是劫後餘生的平靜。


    而那張陌生又總覺有幾分熟悉的臉….究竟是哪來的小公子,傲慢又自負。


    “喝茶嗎?我可以煮一些。”阿晏的神色已恢複如常,眉眼間帶著淺淺的笑意。


    蓁蓁頷首迴應,“有勞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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