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將死之前,王道長漿成一團的大腦方才想起一件事。


    他帶來的護衛明明就守在樹林出口處,可眼下這邊發生了這麽大的動靜,他們居然半點也沒察覺?這合理嗎?


    這些護衛都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絕無背叛之理,唯一的可能便是……


    他看著從容冷靜、毫不慌忙的傅長寧,心頭忽而便有了答案,寒意漸漸湧遍全身。


    他先前調開人手,本是不欲暴露玉珠的存在,畢竟玉珠之事事關仙人道法,是能輕易惹來他人貪婪覬覦的東西,知道的人越多,泄露出去的風險便越大。


    可究其根本,是因為傅長寧的神態動作言語,都讓他打從心裏就不覺得她能產生任何威脅。


    他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感覺?


    分明是這丫頭在有意引導!


    一股絕望之感湧上心頭。


    這種力量和智慧都懸殊到無法抵抗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十幾年前,第一次遇見傅成。仙人之力,豈是凡人可以動搖?


    他認命地閉上眼,引頸就戮。


    等了半天,卻沒見火焰落下。


    王道長詫異地睜開眼,卻見傅長寧遙望向山下黑夜,手中明火不知何時已然熄滅。


    他眸光閃爍,還未動作,便聽見唰啦一聲脆響,腳上藤條猛地鬆落。


    驟然失重下,他被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被細雨割開的傷口接觸到泥土碎石,瞬間傳來過電般的麻痹刺痛,疼得他渾身一陣一陣地抖。


    他閉上眼,加大喘息聲,裝作無力的抽搐,實則假借這抖動,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往後方的樹邊移。


    傅長寧依舊在望著山下的方向,也不知一片漆黑的在看些什麽,這讓他感到輕微慶幸的同時,內心又忍不住有些輕蔑。


    到底是個黃毛丫頭,禁不住事。


    想是這麽想,往外移動時,他卻越發壓低了動靜。


    直至離她有十尺遠時,他猛地一運真氣,向外躍起。


    錚的一聲——


    比他動作更快的,是一把劍。


    一把已經生鏽、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劍。


    如清風微芒,從頭頂掠過,而後瞬間變作雷霆萬鈞之勢,穿過手背,將他腳掌死死釘在地上。


    “啊——”


    王道長發出一聲淒厲慘叫。


    傅長寧連眉梢都未動下,依舊看向山下。


    夜幕下的山林本該是一片漆黑,可在她視線裏卻一覽無餘。包括無邊夜色下,一襲青衣、馬尾高束,正星夜奔來的左淵。


    也包括更遠處,被大漢背著走在山路上,麵色蒼白,正在低低咳嗽的徐少征,和他身邊的護衛。


    她是說過,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


    ——但前提是,沒打擾到她身上來。


    ·


    樹林前,左淵詫異地看向麵前倒了一地的護衛。


    認出這些都是王道長安插的人手後,他麵色更凝重了幾分。


    早在出京前,他們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畢竟他們心裏都清楚,京中有多少人希望徐少征死。


    隻有徐少征死了,痛失愛子的鎮南王和聖上之間的矛盾才會被徹底激化,聖上素來多疑,性情卻又優柔寡斷,鎮南王世子一死,最後一塊遮羞布被扯下,他不想對鎮南王下手也不可能了,屆時這些人便有了名正言順安排人插手鎮南軍軍務的借口。


    便是聖上自己,也未必沒有借王道長手解決他們的想法。


    此行風險之高,難以預料。


    可徐少征的病已經拖不下去了,傅神醫他們也著人去打聽過,確有其人在,醫術也確如傳聞中那般神乎其神。此行風險雖高,可錯過這次,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抑製徐少征病症的辦法?


    他們自認已做好萬全打算,可誰成想,還是被那妖道擺了一道。


    人是有這麽個人在,可人早在幾年前就去世了!


    京中如此之大,那妖道竟能以一己之力瞞天過海,可見其隻手遮天之深。


    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們已經到了昌平府,正一籌莫展之際,隨同前來的何軍師提出了一個看法。


    “那傅神醫去世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四年,按理來說,他沒必要撒這麽容易被拆穿的謊言。除非……”


    左淵和侍從伏力還在一頭霧水,一旁的徐少征已經咳嗽著接過了話。


    “除非,是他自己想來,並且不得不來。”


    他笑容清淺,有些無奈。


    “連累你們了,一路勞心勞神。我們大概隻是他來此的一個借口。”


    三人連忙說自己是心甘情願前來,何來連累之說?


    何軍師道:“這妖道素來謹慎,所用之物從來不經外人之手。如今正是大好的機會,不如我們先假裝上當,隨他前去,待他心神鬆懈、放下戒備之時,再一擊必中。”


    於是之後的日子裏,他們一直派人盯著王道長的一言一行。


    到李家村後,何軍師出了個餿主意——他說派去的那些人到底隻是普通護衛,容易走漏風聲,最關鍵的部分還是得自己人來做才行。


    正好此時他得知了左淵對莓果過敏一事,便提議讓左淵吃下野草莓,假裝被蚊蟲叮咬過敏,借此從隊伍裏脫身,去行隱秘之事。


    預想得很美好,發些紅點、做做樣子就成,誰知道量沒控製好,左淵直接起了一身紅疹,差點當場毀容。


    左淵白日裏心情惡劣便是為了這事。


    好在他臭著臉渾身冒冷氣的模樣恰好符合此時的心境,歪打正著地取信了王道長。考慮到他是公侯之子,不是一般護衛,王道長到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離開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去了別家住宿。


    而此刻,經過數天的跟蹤和觀察,他們也逐漸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這妖道的目標,似乎是傅老身前的某件東西,並且一直到現在也沒找到。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連這妖道都沒能找到的東西,他們何從探知這東西的蹤跡?


    何軍師獻上一計。


    他收買了兩個村人,讓他們在王道長經過時狀若“不經意”地提起,有次夜裏路過傅家老屋,不小心踩進了一個坑裏,外表看起來與其他道路無疑,內裏卻是中空的。當時以為是撞鬼,慌慌忙忙離開了,之後再去找卻沒找到了。


    那村人開玩笑道:“傅老他老人家臨死前,不會在附近埋了箱金子吧?”


    果不其然,今晚,王道長就趁夜色帶了人外出。


    計劃順利得不可思議。


    ——在潛伏在傅家老屋附近的人迴來稟告,等了兩個時辰也沒見王道長出現前,他們都是這麽覺得的。


    何軍師不可置信:“除了去傅家老屋,他還能去哪兒?還是說,他已經察覺了我們的計劃?”


    左淵和伏力沒吭聲。


    身體支撐不住、早已陷入半昏半醒狀態的徐少征卻忽然睜開眼。


    “我們忘了一件事。”


    伏力扶他坐起來,他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語氣斷斷續續。


    “埋在土裏的箱子,不一定是金子。”


    ——還可能,是棺材。


    左淵臉色大變,起身就要往外走。


    何軍師攔住他,說稍安勿躁。


    “大周律法中對掘墓一事懲治得極為嚴厲,哪怕他是上師,此事透露出去也會折損人心。這件事他既然選擇深夜去做,便說明他不想讓人知曉,我們現在過去,隻會徹底和他撕破臉,不如留在這,守株待兔。”


    何況,他還有句話沒說。


    不管王道長去了哪兒,又做了什麽,隻要安排得當,這都是他們的機會。


    再不濟,也是一個把柄。


    把柄隻有成了那才叫把柄,掘墓未遂,那算什麽把柄?


    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權衡這其中的得失。


    左淵牙關緊咬,指骨握得咯咯響。


    恍惚間,白日裏那個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小姑娘又出現在眼前,丟下一句“這個可以消紅疹”,便毫不留戀轉身離開。


    可翻開那張紙,上邊卻寫滿了零碎又細致的注意事項。


    他忽而拿劍,起身大步向外走。


    身後,正低低咳嗽的徐少征開口叫住了他。


    他沒迴頭,卻停下了腳步。


    徐少征又咳了起來。


    他身體破落得仿佛一個千瘡百孔的殘暮老人,可語氣卻溫和又堅定。


    “一起。”


    徐少征同意,身為他侍從的伏力又百分百支持他的決定,三比一,何軍師強不過,隻好一同過去。


    一路趕至山下,已過了醜時。


    眼看著徐少征身體越發不好,左淵和李軍師便提議他和伏力留下,他二人帶著護衛上去。


    徐少征拒絕了。


    “此事與我也有關,無論如何,我得親自去墳前賠罪。”


    三人拗不過他,隻好同意,由左淵先行,力氣最大的伏力背著徐少征,並何軍師和一行護衛在後。


    左淵心裏著急,一路疾行,很快靠近了樹林。眼看著就要進入林中,他卻突然停下腳步。


    練武之人耳聰目明,五感絕佳,他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附近,太安靜了。


    風過葉梢,簌簌作響,除此之外再無動靜,安靜得近乎詭異。


    在看見倒了一地的護衛後,他的神色就更加凝重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林深處傳來的那聲淒厲的慘叫。


    “啊——”


    是王道長的聲音!


    左淵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道長身手並不差,又有一身神鬼莫測的仙人手段,在這之前,他們誰也不敢說自己有把握獨自一人拿下他。可眼下,居然發出了這麽淒厲的叫聲。


    莫非是遇見了什麽吃人的野獸?


    可他想到樹林外那被同一色手法擊暈的護衛,又覺得真相沒有這麽簡單。


    他放慢步伐,肌肉緊繃,一步步踩著軟泥,向前走去。


    進樹林前,左淵已經做好了看見兇惡的野獸或是山匪的準備,他心神高度集中,氣勢如鷹隼般牢牢鎖定前方。


    可這一切,都在看清遠處的人時,被打破。


    他目光裏帶上一絲錯愕。


    “是你?”


    麵前的小女孩穿著一身單衣,發絲被風吹得淩亂,神情卻一如白日冷靜鎮定。


    不是白天裏那個贈藥給他的傅家小姑娘還是誰?


    麵對這麽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他應該直接上前的。


    可眼下的情形,黑夜,孤墳,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對手,還有安然站在一旁毫發無損的小女孩,他再蠢也不會認為這些和她無關。


    地上的王道長掙紮著抬起頭,目露懇求地看向他:“救我,救救我……”


    可傅長寧甚至沒看他一眼,隻是踩住藤蔓,用力一拉,他便在驚叫聲中被重新倒吊起來。


    左淵咽了口唾沫。下盤微抵,下意識做出了防禦的姿態。


    傅長寧卻仍是不言不語。


    她比白日裏看起來更加不好接近。


    如果說他白天裏看見的傅長寧,還隻是一個表麵安靜冷淡,實則內心很柔軟的小姑娘的話;


    那麽此刻的她,便是真真正正的冷漠和視一切為無物。


    他明明存在於她的眼前,卻像一團無意義的虛無。


    無法被她看進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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