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邊堆著的是苦心搜尋來的文獻,從先秦的《管子》、《韓非子》、《商子》、《鄧析子》等法家古籍,到晉人的《疑獄集》和一些近代人的著作都有。


    這些要不是他輾轉向人抄來,就是瞞著妻子花錢去買的,雖然當時印刷業已經很發達,書本仍然是中下人家難以負擔的奢侈品。


    塾師翻看他題名為“劊子手”的那一卷:“凡行大辟(死刑)之隸,是為劊子,民間俗稱之劊子手。劊者,割也。”


    又翻了翻“斬首”那一卷:“斬首之刑,周之古刑也,周大辟之刑有三,曰車裂,曰斬,曰殺。殺者,斬首也。隋有五刑,曰笞、杖、徒、流、死,……”


    死刑又有絞殺、斬首、腰斬、淩遲等等,但他惟獨對斬首情有獨鍾。


    還是少了些什麽。


    塾師懊惱地咬著筆柄。


    少了什麽,少了什麽,少了什麽呢?


    忽然,他的背脊流過一道寒氣,冷汗剎那布滿了背部。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靈光乍現。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手掌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


    這個念頭,已經潛伏在心田許久許久了,在這瞬間忽然萌發、破出土外。


    他感到唇幹舌燥,心髒激烈地撞著胸口。


    然後,他握緊了拳頭。


    ※※※


    學塾裏,十多名生徒正埋著頭,一麵苦思一麵寫字。


    塾師在生徒之間緩緩巡視,打量他們的脖子。


    生徒們全低著頭,正好讓他看個清楚。


    他心裏嘀咕著,衡量著。


    “夫子,學生寫好了。”一名生徒舉手道。


    塾師迴到座位,那名生徒於是上前,將文章雙手奉上。


    “甚好,迴座位去,莫作聲。”


    “是,夫子。”


    生徒轉過身去,扮了個鬼臉,學塾中傳來陣陣竊笑。


    塾師不介意,他沒關係,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閱讀生徒的文章,一篇篇文章呈上的同時,他的心早已下了決定。


    “晉風最愚。”他想。


    塾師將手中的文章迭成一迭,在桌上弄齊了:“今天可以下課了。”


    在生徒們小聲的歡唿中,他又說道:“不過晉風得留下,你的文章不通,為師要好好教導你。”


    名叫晉風的生徒一臉無辜,同學們落井下石的拍拍他的肩,便衝出外頭去遊樂了。


    見所有生徒都離開了,塾師便叫晉風坐下。


    “提筆,為師念一句,你寫一句。”


    “是,夫子。”


    晉風不情願地磨了墨、提了筆、垂著頭,準備書寫。


    “今日為師出的題目是『君子信而後勞其民』,你寫得不知所雲,足見平日並未好好讀書,”塾師邊說邊繞到生徒後方,“可記得此句出自何典?”


    “迴夫子,是《論語》。”晉風答道。


    塾師點了點頭:“這還不差……你一麵背頌,一麵寫吧。”


    晉風搔搔頭,提起筆,開始背頌:“子夏曰……”落筆。


    筆忽然壓上白紙,他正慌著:“字寫差了……”


    才發現眉梢撞上了筆,白紙上潑了大片嫣紅。


    晉風來不及感覺到臉龐撞上桌麵,視線和意識已在瞬間模糊。


    ※※※


    “晉風呢?!”


    第二天的上課,塾師如此吆喝著。


    生徒們不知所措,麵麵相覷。


    塾師正發下前一天的文章,發到晉風的文章,不見迴應,便大聲怒喝起來。


    晉風今天缺席了。


    “平日就不好好上學,今天竟敢不來了!”


    他將晉風的文章往案上一拍,生徒們全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


    塾師心裏也很是緊張,在生徒眼中,他看起來像是氣得發抖,卻不知他心裏紛亂得緊。


    一日過去,又到了午後,差不多該放生徒迴家了。


    “子雅,”他沉下了臉,“今天一整天上課,你都在左顧右盼的。”


    名叫子雅的生徒一愣,其他同學紛紛偷看他,有的在偷笑。


    “甭以為我不知道,”塾師說,“你留下來,為師要好好教導你。”


    其他生徒散去了,學塾頓時變得十分安靜。


    子雅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不敢抬頭。


    “紙筆備好。”


    午後的陽光,在夏末顯得十分惱人。


    依偎在樹上的蟬,竭盡全力地嘶喊,似乎為自己即將逝去的生命唱著挽歌。


    刮過樹下的風,偶爾夾帶著涼意。


    學塾中很是安靜,十分安靜,非常安靜。


    一串腳步聲忽然劈開了寧靜,某個生徒不知為何,匆匆跑入學塾。


    “夫子,原諒學生,”那生徒喘著氣,“學生本來跟子雅約好去他家的,現在……”


    他氣喘稍緩了,視線才看清楚。


    這下子,他才看見塾師兩眼血紅,惶恐地看著他。


    他還看見塾師的背後,是子雅正席坐著的背影,子雅的上半身伏在桌上,子雅的頭卻立在桌角,雙目微閉,兩唇略略張開,桌緣正滴下深紅的液體。


    他轉身就跑,卻發現兩腿已經軟了,舉不起來。


    他下意識想要大叫,喉嚨中卻隻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塾師此刻的心情異常平靜,一腳踩定了生徒的腰,左手按低了生徒的頭,眼睛瞄準脖子。


    “枕骨與肩之間,”他喃喃自語,“不上不下,否則難斷。”


    有了先前的經驗,他比較懂得控製力道了。


    這一次很順利,比先前的順利多了。


    刀刃遇上的阻礙變小了,但他仍覺得不夠滿意。


    他告訴自己:“這是個很寶貴的經驗。”


    寶貴的經驗應該寫下來。


    他走向文案,打算動筆寫下心得。


    不行!


    他止住腳步,猶豫了片刻,看看文案,又看看課堂上的兩具屍體。


    “還有機會。”他告訴自己。


    於是,他開始收拾課堂,把一切弄幹淨。


    那天晚上,他沒有浪費燈油,早早便爬上了床。


    他妻子狐疑著,好奇地轉過身來瞪著他,可是塾師已平靜地入睡,發出輕輕的打唿聲。


    一夜平靜地過去了。


    養飽了精神,塾師精神充沛,繃緊著神經去學塾。


    生徒們進入學塾時,個個都顯得有些困惑,因為他們的座位全被移動過了。


    原本是兩張並列、排成兩排的長幾,已經移成左右交錯的排列,也就是每張桌子旁邊都是空位,看不見隔壁。


    生徒們困惑地一一擇位坐下,準備好紙筆。


    “為師發現你們的文章多有雷同,”塾師說,“是以安排了一下座位,以免你們相互抄襲。”


    生徒們不敢表示意見,乖乖開始上課。


    塾師上了半個時辰的課,一如往常。


    他把《千字文》教完了,又教了一段《初學記》。


    “今天要寫一篇文章,試論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學生們備好紙筆,取水磨墨,開始執筆沉思。


    才思較捷的,已在紙上徐徐寫著。


    塾師氣定神閑,邊撫著胡須,邊慢慢地閑步巡視。


    他走到最後一位生徒背後。


    那生徒感覺到老師站在身後的壓力,不禁偷偷地斜眼望去,接觸到塾師的目光,又趕忙閃了迴來。


    塾師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走迴前麵,垂頭看了一陣他的文案,又再轉身往後麵走去。


    這一趟,他準備好了。


    他從袖子裏拿出刀。


    他還等了一下,確定坐在最後麵的生徒沒要轉過頭來。


    他瞄準了,冷靜地、沉著地、精確地、熟練地,一刀斬下。


    他很滿意,但也不敢自滿,他保持著謙遜的心,斬下第二刀。


    坐在最後兩個座位的生徒倒下去了,塾師知道自己已經迫近“庖丁解牛”的境界了。


    他巧妙的座位排列,使得任何一個生徒都瞧不見後麵的情況。


    但他還是算計錯了。


    兩具屍首噴出大量的血,很快在地板上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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