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日例行的事,是到塚墓前上香。


    塚墓在寺庵的後院,在個不太顯眼的角落立了一條木牌,木牌上用心的寫了“廢劍”二字。


    他燃了幾枝香,祝道:“莫問過去多少事,有怨解怨,有冤解冤,散去散去,阿彌陀佛。”


    這廢劍塚也不知埋了多少刀劍,都是他從外頭撿迴來埋在這後院的。


    有的劍是在路邊草叢中躲著的,沾了斑斑血跡,也不知喂過多少血,也不知主人是否已在黃泉遊蕩。


    大部分的劍是在附近的戰場上撿的。


    這些年戰亂頻頻,金人和遼人狠狠的殺了好幾場,遼人敗下陣,亡國了,戰場上留下的屍骸不是被野鳥走獸吃了,便是腐朽了,隻有兵器依然留著,靜靜的等候生鏽。


    當然,好的兵器被人拿去了。


    次等的被人收去當廢鐵,重新打造,輪迴人間。


    最寂寞沒人要的,就被他埋入廢劍塚中了。


    他每日在塚前念佛,意圖化去兵器上的怨氣,讓兵器忘了昔日的廝殺和血腥,漸漸的在泥土中生鏽……


    他這麽做,因為他太了解它們了。


    他每日在塚前誦經完畢,便迴到大堂中打坐念經。


    他希望就這樣過完餘生。


    坐在光線暗淡的大堂,大門送進來的光將影子拖到佛壇上,隨著影子慢慢移動,他知道快到晌午了。


    正在此時,他發現他的影子被另一個影子淹沒了。


    有人來了。


    而且來人不是僧人,因為他嗅到了一陣淡淡的殺氣。


    “這位可是洗鏡和尚?”來人的聲音優雅,似是很有修養,似是不太經意的這麽問著。


    “阿彌陀佛,”來人既然問了,洗鏡不能不答,“貧僧正是,不知施主何事?”


    “嗬嗬,”來人輕笑道,“在下此來,是要找一個人。”


    “這裏隻有貧僧和兩位老僧,不知要找的是哪位?”


    “都不是,我要找的不是僧人。”


    “這石頭庵隻有僧人而已。”


    “不,不,”來人瞇著一隻眼微笑,然後趺坐在洗鏡麵前,“我帶來了兩樣東西。”


    “施主……”洗鏡問道,“不知貴姓?”


    “在下紫蘇。”


    “紫施主。”


    “不,不,我不姓紫,我叫紫蘇,紫蘇不是姓也不是名,是我,所以叫我紫蘇。”


    “紫蘇施主。”


    紫蘇解下他背上的包袱,道:“我帶來兩樣東西,是特地給你的。”


    “施主與貧僧萍水相逢……”洗鏡有些困惑。


    “你看了就明白了。”紫蘇解開包袱,亮出兩把兵器,一把是劍,一把彎彎的像劍又像刀,不知是何物。


    不管是什麽,它們都很安靜。


    這下洗鏡反而疑惑了,既然這兩把兵器都很安靜,那方才的殺氣何來?


    紫蘇拿起那把劍,轉了轉劍身,道:“你評評此劍,此劍不太像劍。”


    洗鏡見到劍,心裏依然很平靜,沒有什麽起伏變化:“劍就是劍,施主此言,老衲不懂。”


    “這把劍會騙人。”


    洗鏡不說話,盡力的保持心如止水,水平如鏡。


    他不想多年來的修為,因一把劍而破滅。


    但他可以很自然的感受到,這把劍祥和無爭,沒半點血腥氣味,所以他問:“此劍,喂過血嗎?”意思是可曾用於殺敵。


    紫蘇道:“這劍從未沾血的。”


    這把劍實在太平靜了。


    洗鏡沒見過如此安祥的劍,它發出一股老神在在的氣息,彷如高僧似的神閑氣定,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洗鏡終於按捺不住,伸出右手,想撫撫那劍。


    那把劍突然變得像警戒心很重的狗。


    劍身猛然抖了一下,倏地飛起,劃了洗鏡的手掌一道。


    洗鏡吃了一驚,才發現自己竟然會想要去撫劍,慚愧之餘,忙道:“阿彌陀佛。”


    洗鏡的掌心並沒泌出多少血,因為他的掌心結滿了厚繭。


    紫蘇笑道:“看吧,我說它會騙人。”


    洗鏡壓著傷口,微閉著眼:“施主也不差。”


    “不,不同,不同,”紫蘇笑道,“我是明騙,它是暗欺。”


    大堂上掛了幾卷線香,線香燃了段段香灰掉落下來,洗鏡伸手接往了一段香灰,便在傷口上塗抹了一把。


    洗鏡極力維持平靜,內心卻湧起了大大的不安:“難道此人拿劍來,是因為……”


    “明人不欺暗室,”紫蘇揚手道,“在下紫蘇,乃無生門下。”


    “無生?”


    “是的。”


    “可是四大奇人之一?”


    “是的。”


    四大奇人中的“東無生”,是所謂“無所不知的無生”。


    無生既然無所不知,那一定知道他是誰了。


    洗鏡搖頭歎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令師知道老衲……”


    “晚輩在此謝罪,”紫蘇低了低頭,“洗鏡和尚,即是十八年前絕跡江湖的鐵郎公,也是數十年前鑄劍名師華萊子之麽子,羊舌鐵離。”


    他果然知道,洗鏡於是瞇瞇眼:“這些全是過去的名字了。”


    “晚輩要找的是鐵郎公。”


    “鐵郎公早死了。”


    紫蘇不理會他打的禪語,道:“師父說,此劍太過頑劣,無人能馴,隻有鐵郎公這種識劍之人,才能馴服它。”


    “鐵郎公……”洗鏡好像在說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名字,“是世人強加諸羊舌鐵離之外號,本來就不存在。”


    “不必多言,這是師父的吩咐,晚輩隻要將劍交給前輩,就能迴去交代了。”


    “可是……”


    “晚輩另有一刀,贈與鐵郎公老前輩。”


    原來那把彎彎的兵器是刀。


    紫蘇把刀放在洗鏡麵前:“此刀來自東夷,乃倭人的日本刀。”


    洗鏡默然的看了眼日本刀,他早已聽說有這種刀,這還是首次見到。


    唐宋之間常有商船往來日本,日本刀也是商品之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甚至還寫了首〈日本刀歌〉。


    日本刀是重複折迭打造完成的,刀身打好之後再折起來,折起來之後再打,每折迭一次,層次便以二的等比級數增加(2n,n=折迭次數),因此反複次數越多,刀身越是堅硬又不易折斷,鋒利無比。


    由此算來,隻需折迭捶打十次,便能造出“千層鋼”了。


    這種刀一旦見過血,便會猛爆出一股殺戮之氣。


    洗鏡真不明白,無生為何要送他這樣刀劍,他已經是個僧人,刀劍本來就不再關他的事。


    更何況,即使他是當年的鐵郎公,也隻是個鑄劍師,不是劍客也不是刀客,不耍兵器的。


    不過,他向來知劍。


    每一把劍到了他手上,他便知道它的性情,所以他知道戰場上的劍十分哀傷,才將它們埋在一處,希望藉由佛力將它們超度。


    無生要他“馴服”那把劍,又再贈他一把刀,不知所為何事?


    但有一件事,他是十分肯定的。


    他一向以來都相當肯定。


    所以他告訴紫蘇:“劍是不會騙人的,永遠不會。”


    他相信那把劍。


    紫蘇離開後,洗鏡便將一刀一劍擺在前麵,朝著佛像誦經。


    他希望兵器能了解他的用心,能夠洗去暴戾之氣,在誦經聲中尋求安寧。


    因為他是過來人,他明白將暴戾之氣留在身上是多麽的痛苦、多麽的不安,隻要迴想起當年的那段歲月,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會感到自慚,想要躲開人群遠遠的。


    往事不自由主的湧上來了,像墨汁滴入清水,很快渲染了他的思緒。


    是父親……人稱華萊子的父親。


    華萊子鑄劍,出神入化,他賦予每一把劍驚人的生命,每一把劍都是無價的不凡的神器。


    當他發現他的劍再也無法推陳出新時,他殺了自己的兒子,將兒子鑄成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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