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在隱山寺,眼前仍有一盆清水,他的黃布袋和招子也全在身邊。


    獨缺了凡樹。


    他站起來時,隻覺渾身酸痛:“凡樹叔叔……”


    他四處尋找,查了大殿、偏廳、香積廚、茅房等等,完全看不出隱山寺最近有人居住的跡象。


    終於,他在僧房中找到了凡樹。


    凡樹靜靜趺坐在他的僧床上,幹化的肌膚像尊腐朽的木雕像,五尺之身縮成一肘高度,半合的眼睛如同深睡的人偶,教人不忍心喚醒他。


    雲空感覺不到凡樹有一丁點生命的跡象,但說不定他在進入甚深禪定,仍有細微難測的拙火,也說不定他已然虹化,進入不生不死的涅盤。


    雲空離去之前,想再陪凡樹一下,才注意到凡樹身邊有一張折起來的白紙,被壓在石硯之下,硯中幹涸的墨汁已將擱在裏頭的毛筆筆尖黏住。


    雲空小心取出白紙,打開來是凡樹的絕筆詩:


    幻身來此一遭,四大遊戲人間,野雲遊於虛空,虹身照見真如。


    雲空記下來之後,把紙重新折好,塞迴石硯底下,說不定改日會有人讀到。


    他在凡樹身邊靜坐,直到中午才下山。


    他不知道,日後他想迴來,也再沒機會迴來了。


    “古人說得好: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說書的把折扇一合,往空中揚了揚,“看官,這是何解?”


    說書的人聲音太大,連坐在十幾步外的雲空都聽得很明白,也樂得免費聽人說書。


    河岸涼風徐徐,有人在幾棵大樹合抱的地方搭了棚子,賣些吃喝,雲空在入城之前,也先在此處歇歇腳打尖兒。


    不想說書人一句話,喚起了他的思緒。


    “金風未動蟬先覺……”


    “金風”指的是秋風,秋天一到,蟬便要墜地而亡,所以金風雖然仍無動靜,蟬兒卻已察覺生命之短促,更加賣力的鳴叫“知了——”“知了——”,感歎生命將盡。


    但雲空敏感的以為說書人另有所指。


    因為神算張鐵橋曾預言:大宋會亡國,但非宿敵遼人,而是他們沒預料到的金人。


    如此宏偉的開封府——雲空望了望不遠處的京城——卻似乎對金人的威脅毫不察覺。


    雲空喃喃道:“金風未動蟬先覺……”其實金風已經在吹了,隻是蟬未覺。


    去年,他跟隨嶽飛迴到相州湯陰縣,在那兒侍了一陣,便作念來他初出江湖時拜訪過的開封府,如果說金人會滅宋,也應該要先滅此地吧?


    除了張鐵橋,嶽飛的鼠精部下也說,有位至巽道人預言,嶽飛將使中國晚兩百年落入胡人手中。


    這是他手上對未來僅有的線索。


    不知何時的未來,金人大兵將會掩殺到這裏,把一個繁華如金銀打造的開封府,大宋的國都,如蝗蟲般橫掃每一片瓦、每一塊磚……


    想到這裏,雲空打了個寒噤。


    等背脊上麻麻的寒意消失了,說書人的聲音又溜進耳朵了:“關雲長輸得不明不白,死得怨氣衝天,一世英名竟被小人暗算,付諸流水……”


    原來是在講三國。


    雲空吃著熱唿唿的麵,十月的風夾帶寒氣,那碗麵更是分外的可口了。


    “可聽過城東那所大宅?”


    “那邪門子的……”


    雲空又豎起了耳朵。


    “姓溫的宅子果然夠瘟,一場怪病讓全家四十餘口一個不剩。”


    “別說了,一想到那宅子,俺汗毛都硬了……”


    是三個粗漢在隔壁桌子大聲談論,還大口啃著羊肉。


    “溫家大宅,開封府內誰人不曉?這幾日來有個怪事。”


    “啥怪事?”


    “有人住進去了。”


    “什麽人恁大膽子?”


    “是個賣豆腐的……說也邪門,他每日由那宅子扛豆腐出來,見晚才迴家,大家隻見他一個人出入,卻在牆外聽見裏頭有四五人的聲音。”


    “賣豆腐的?”


    “在東角樓那帶,近日不是有人滋事嗎?”


    “哦,就是那個賣豆腐的呀!”那人恍然道。


    這比說書的還好聽,所以雲空便繼續聽下去了。


    一名本來隻顧吃肉的粗漢,此時幹脆停下筷子,挨近問道:“東角樓那一帶發生啥事啦?”


    “有個新來的豆腐郎,自稱白蒲,沒拜過行老……”


    原來幾天以前,有個名叫白蒲的少年豆腐郎,也不知何方人氏,一大早便大剌剌的擺下擔子賣豆腐。


    豆腐有豆腐行,豆腐行有“行老”,行老管理整個開封府的豆腐郎,一如今日的同業公會,新人不先拜見行老,加入行會,行老肯定是老大的不高興了。


    行老放出風聲,暗示白蒲去見他,可白蒲理都不理,自顧自的賣豆腐。


    偏偏白蒲的豆腐又滑又潤,做得有如白玉磚子,一口吃下去還有股特有的清香,把黃豆的菁華全都呈現了出來,無論色香味都是人間少有的。


    白蒲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名聲傳遍全城。


    這麽一來,豆腐行的行老更是擺不下那張老臉了。


    某日清晨,才剛開市,五名彪形大漢便聚到白蒲的攤位前。


    “老哥,上好豆腐喂。”白蒲少年爽朗的笑臉,白淨透紅的清秀,壓根兒叫人難把他和豆腐扯上關係。


    大漢抄起一方豆腐,豆腐在他手上輕輕搖著,搖得他掩飾不了眼中的嫉妒。


    從他抄豆腐的手法來看,此人顯然也是日夜處理豆腐的行家。


    “小子,你這豆腐煞是好看,不知味兒如何?”


    “客人買迴去試試便知端的,非我誇口,明日您老必迴味兒再來尋我。”


    “哦?你這豆腐是何名堂,敢如此自誇?”


    “叫小白玉的豆腐,便是我白蒲做的,”年輕人很有自信的重述道:“小白玉豆腐。”


    “哦?”那大漢把豆腐甩下地,再踩了個稀爛,“這下子,該改名叫臭泥豆腐了吧?”


    白蒲指了指腳下的擔子:“不打緊,不打緊,老哥鬆了手,小弟還有兩大擔子呢。”


    其餘四名大漢走上前來,把他兩擔豆腐全翻下地,還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桶糞水,為一地的豆腐碎添了料。


    大漢丟下一句話:“說明白了,識相的快去拜見行老,好有人罩著,不然明日還有下文呢。”說完便要離開。


    “且慢,”白蒲笑道,“老哥讓小弟見識了,小弟尚未迴禮呢。”


    “哦?”五名大漢覺得很好笑,但還是忍住了笑,叉手圍著白蒲,看他要變什麽戲法。


    “紅葉!”白蒲叫道,“五位大哥,全給我請他們跪下。”


    大漢們聽了,直想狂笑。


    他們連頭都已經抬起來,準備要狂笑了,卻立刻滿臉驚訝。


    他們發現,他們的雙膝已經自動在白蒲麵前跪下了。


    “紅葉,叫他們張口。”


    他們看清了,那叫紅葉的是個小女孩,穿了一身大紅,托著紅通通的小臉,兩顆精靈的大眼,還不時帶著笑,煞是可愛。


    可愛歸可愛,這可愛可不是尋常人吃得消的。


    紅葉噗哧一笑,手中亮出十枚銀針。


    隻見她雙手一揚,銀針全插到五人身上,每人身上插的位子都一模一樣。


    這一插,五個人全控製不住的自動張口。


    紅葉這下才說話:“白哥哥,你要怎地?”


    “讓他們嚐嚐我的小白玉豆腐,讓他們知道無論怎樣調理都好吃。”


    紅葉又是一笑,這一笑,五名大漢連心都酥麻了:“小娃兒再笑一笑,下跪多久也願意。”


    “你們這幾個壞人,”紅葉用小手把他們一個個指遍,鈴當似的聲音響遍了五名大漢的耳朵:“我白哥哥的豆腐給你們糟蹋了,不要暴殄天物,全把它給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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