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可知,這些石像源自何朝何代?”


    “要說何朝何代嘛,老夫不懂。”老者從樹林中現身,繼續撿拾枯枝,草笠半遮去他的臉孔,“最老的那尊,應該還沒朝沒代吧。”


    “最老那尊?”雲空眺望路的盡頭。


    “你得親自跑過去瞧瞧,”老者說,“而且要快。”


    要快?雲空感覺老者別有所指,但他還有問題要問:“這些人是什麽人?”


    “這些是假身,是空殼,是沒有氣血的雞肋。”雞肋者,出《三國誌》曹操語:食之則無所得,棄之則如可惜。


    “既然是雞肋,為何仍花工夫陳列在此?”


    “因為你還沒有舍棄。”老者說。


    雲空聽了愣住,隨即沉思他從進入此地以來所得到的訊息。


    “所以……這條是我的路?”


    “是目前為止,你走過的路。”老者點點頭:“這些石人是一條鏈,是每一段鏈上棄置的容器,路是無始劫本來具有,本來無始無終,但在無朝無代以前,開始鎖下了第一段鏈,於是綿延至今……”


    雲空抿著嘴遙望他還看不清的第一尊石人,良久才問:“謝老丈指點,還想請問老丈如何稱唿?”


    “嘿,豈非顯而易見乎?”老者抖了抖裝樹枝的背筐,“我叫拾柴老人。”


    他的語氣跟煮茶老人如出一轍,雲空不禁莞爾:“老丈人看來十分熟悉此地,可否陪晚輩走到路的那頭?”


    拾柴老人慢慢的搖頭:“路是你的,個人生死、個人了,老夫想陪也陪不了。”


    “我明白,謝謝老丈人。”雲空用力點點頭,向拾柴老人拱手道:“告辭了。”


    雲空轉身,慢步走過一尊尊石人,默默站著的石人,看起來十分孤單,正如雲空一般,在大部分旅途中都是孤獨的。


    他不想一一觀看石人了,反正重點在第一尊石人是吧?煮茶老人說的逆行赤龍道,拾柴老人說的第一段鏈,都在提示他,答案在彼端等著他。


    “跑過去,”拾柴老人方才是這麽說的,“要快。”


    他加快腳步,隻見經過的石人一尊比一尊朽壞得厲害,臉孔一張比一張模糊。


    他邊走邊數,已經數到十五了。


    此時,彼端已然十分接近,雲空遠遠望去,忽然不由得放慢了一些步伐。


    他疑惑的一邊慢慢走過去,一邊觀察。


    最前麵那尊是坐著的。


    他身形壯碩,而且形狀奇特,頭上好像長了角,身上好像有盔甲。他似乎在沉思,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擺在大腿,而且……


    他好像會動。


    雲空的腳步更慢了,因為那人身上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是的,那人被層層紅黑色的怨氣包圍,雲空從來沒見過如此濃烈如此令人窒息的怨氣,即使是清風湖那滿湖的怨魂,也不及此人身上的怨氣來得駭人。


    在第四尊石人前,雲空終於停下腳步,也停止了計數。


    最終的數字是二十八。


    二十八尊石人。


    再往前去,紅色的道路伸入灰沉沉的濃霧,想必卷軸中也是空白一片。


    那人發現了雲空,徐徐轉頭瞧他。


    被那人的視線觸及,雲空渾身寒栗,他感到怨氣正朝他舞動觸角,他感到無窮的殺意正醞釀著。


    雲空也看清楚他奇特的裝備了。


    那人全身上下有許多青銅片,都有細皮革穿過小洞口,綁在胸口、腹部、手臂、腿部等處,而最大的是他頭上戴的青銅盔帽,上麵伸出兩根扁扁的長角和許多尖刺,前方打造了一張兇惡的獸臉,頭盔下露出的麵孔有紅黑二色的紋身,怒眉如亂雲迴卷。


    “你是誰?!”那人一說話就像洪鍾作響,頓時把雲空嚇得透體酥麻。


    雲空強打起精神,不想讓他看出內心的恐懼:“貧道雲空。”


    “貧道雲空?是個什麽怪名字?”那人充滿疑心的打量他全身上下,“我沒看過你這種裝扮,你是哪一族人?”


    “你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也得先問你一個。”


    那人愣了愣,隨即怒道:“我堂堂大巫,八十一氏共主,何時由你跟我說規矩?”


    大巫?雲空還在磋磨他說的話,他已經整個人站起來,惡狠狠的瞪著雲空:“莫非你是熊人的細作?”


    雲空緊鎖眉頭,連忙說:“貧道遠從南方而來,初到此地,著實不知此地發生何事?”


    “你不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大戰數日,死傷慘重,八十一氏幾乎蕩然無存?”


    “我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你們跟誰大戰?”


    “誰?”那人的雙眼立即爆紅,“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是誰,是一群不認識的外來人,闖我土地、奪我畜牲、割我五穀、殺我族人,還搶掠我們的女人,連……連……”眼淚忽然溢出他的眼眶,讓他無法繼續。


    雲空不出聲,等他說下去。


    那人被突如其來的哀傷籠罩,竟至無法站立,整個人當即跪了下地,用雙臂撐著地麵,抽泣個不停。


    那人哽咽著,嘶啞的朝著地麵說話:“沒有了你,我該怎麽走下去?”


    聽了這話,雲空陡地一震,一滴淚珠泌入眼珠,蓋上角膜,模糊了他的視野。


    雲空感同身受,完全能感受得到他的情緒波動,完全能體會他心中緊揪的痛苦,彷佛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一樣。


    “你在哪裏?”那人兩手抓地,挖出血紅的海綿,地麵溢出鮮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雲空感到哀傷如同漲潮時的浪濤,在胸中一波又一波洶湧起伏,把體內的空氣逐囗逐口抽離。


    “隻要能找到你,”那人掙紮著挺起上半身,滿眼淚水,“我願意放棄一切!一切!”


    “一切嗎?”一把陰冷的聲音響起,那人的哽咽聲便戛然而止,“一切是多少?”


    雲空驚駭的看著一名大漢輕輕鬆鬆斬下那人的頭,人頭還被青銅獸頭盔包著,骨碌碌的在地麵打滾。


    那名大漢滿腮須須,粗眉圓目,他看也不看雲空,不客氣的連著頭盔提起人頭,便沒入濃霧,消失無蹤。


    雲空看傻了。


    那名斬人的大漢是什麽時候跑出來的?


    親眼看著眼前的人被活生生斬首,雲空恐懼得哆嗦不已。


    他全身僵直的盯著無頭屍,俯臥在地麵的無頭屍仍在抽搐,兩爪還在地麵摸索尋找,像是要找迴自己的頭,而斷頭的脖子兀自冒著血,時而隨著心髒的收縮噴出一兩道血泉。


    黑紅色的怨氣好不容易找到個缺口宣泄,像烏雲般從脖子的斷口湧出,像氣球一般往四麵八方暴脹,推進到雲空腳邊,令他由不得畏懼的縮腳。


    無頭屍翻轉過身子,兩手狂亂的在身上撕扯,他抓破自己的乳頭,扯裂了肚臍眼,像要將腸子抽出來那般。


    雲空感覺到,無頭屍體內的怨氣正在猛烈的增加,源源不絕的從斷頸湧出,彷佛無止無休。


    正如血肉的腐敗氣味會吸引蒼蠅,這股濃雲般的怨氣也吸引了某些人的興趣。


    空中赫然投下一道白色的強光,穿透了黑氣,耀眼得令雲空睜不開眼。


    雲空用力睜開少許眼睛,看見了空中如同中午豔陽的白光。


    是個圓盤。


    【參】破履之軸


    雲空唿吸急促,全身興奮得發抖,也懼怕得發抖。


    師父曾經提過、兩次遇上過的發光圓盤,終於現身了!


    巨大的圓盤占據了大半個天空,燦目的亮光宛如神祇降臨,如果他是古人,想必會敬畏的發著抖,忍不住跪下膜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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