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麽會有夜叉肉吃?”


    “那是很久以前,百妖王請的客,”高外祖母還在吃吃笑,似是對兩百年前那段遭遇很是得意,“我吃了之後,還不覺得有什麽差別,一直到八十歲後,還比你高外祖父年輕時,才知道百妖王沒騙我。”


    “百妖王?”洪浩逸額上的紅眼又微微亮起紅光了。


    “百妖王消失很久了,不過我聽其他妖怪說……有時候,我會招待路過的妖怪,它們告訴我一些消息,他們又找到百妖王了,而且他已經化身為人。”


    洪浩逸道:“怎麽說?他究竟是人是妖?”


    “他遲早會統領群妖,重新當王的。”


    “聽說來,高外祖母好像知道他的身份。”


    “我消息靈通,當然知道,”高外祖母忽然從他肩膀躍起,轉眼便身手敏捷的跳到天花板上,原來上方開了一道小門,就是她出入的通道,“我若告訴你,豈不是讓你去殺他?”


    “我剛剛才了解到,我老早就跟您是同類了,怎麽還會去殺百妖王呢?”


    看著高外祖母爬進天花板的小門洞,洪浩逸慢慢把手伸向地上的神臂弩,不想她忽然探頭來望著洪浩逸,他的手馬上僵住,隻好迴望她,兩人四目交接,互相捕捉對方的心理。


    高外祖母隻有一個紅紅的圓眼,滿是皺紋的臉上也看不出她的表情,更遑論她的心思。


    她忽然嚴肅的說:“玄外孫,你得知道,七十年前,我願意舍掉這顆眼珠,是因為你媽鶯喜對我磕頭不斷哀求,說要是你死了,她也要一頭撞牆死去,因為你是洪家五代單傳,鶯喜受了多少委屈才生下你。”高外祖母指著那個空洞的眼眶,“你不妨想想,我願意給你眼睛,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嗎?”


    洪浩逸不作聲,心裏卻像有根弦彈了一下。


    “你聽得出我的意思嗎?鶯喜是我曾孫女,你家五代單傳,五代以來就單傳了,你兒子死了,會與我有關嗎?”


    洪浩逸頹然垂頭,覺得自己更加衰老了。


    “更何況,殺祖重罪,是直墜地獄的,你也想做?”


    洪浩逸緊握拳頭,舉棋不定。


    “去找百妖王吧。”


    “什麽?”洪浩逸驚奇的抬頭。


    “你認識他的。”


    “為什麽你要我去找他?”


    “你會明白的,”高外祖母說,“你很重要,到時你會明白的。”


    “您說我認識?那麽他是誰?”


    “在來此之前,有個曾與你有數麵之緣的道士。”


    雲空?


    洪浩逸腦中第一個掠過的是他。


    但雲空並沒有妖氣,隻是普普通通的尋常道士。


    “你無須刻意找他,”高外祖母說,“時機到時,你們就會見麵了。”


    “您怎麽知道?也是因為消息靈通嗎?”


    “沒聽說過嗎?人家說山鬼能知一歲之事,你的高外祖母,也算是鬼神呀。”說完,她就縮入天花板上的小門洞,從裏麵把小門掩上。


    洪浩逸拿起神臂弩,指向天花板,耳中聆聽高外祖母走路的聲音,用聽覺追蹤她的位置。


    鬼神能知一歲之事嗎?


    那麽高外祖母知不知道這一箭會否射中她呢?甚至,會否射出去呢?


    難道在這一箭的扳機扣下去之前,高外祖母早就知曉會不會扣下去嗎?


    如果早已知曉,那他會扣嗎?


    是命定還是未定?或以上皆對?


    隻有在扣下扳機的那一刻,才能知道扳機會不會扣下。


    八百年後,大陸的另一端也有個學究提出了類似想法,以“薜丁格的貓”聞名於世。


    洪浩逸重重唿了口氣,放下神臂弩。


    他步出祭拜鼠王的房間,迴客房收拾好隨身行李,便走到宅院的圍牆邊,輕功躍身而出。


    乘著星夜,他想趕路迴到最後見到雲空的地點,雖然他明知會撲空,也要試試。


    他體內的妖氣令他比常人精神百倍,即使在夜間趕路也不覺疲憊。


    他要會一會高外祖母所說的百妖之王,看看能不能除去他身上的妖目。


    即使是死,他也希望以人的身份死去。


    ※※※


    天花板上,高外祖母的心髒激烈的卜卜跳。


    是的,神鬼能知一歲之事,但方才那瞬間,她也不確定玄外孫是否下得了手。


    但是,天下大勢太過明顯,她的確是感覺得到的。


    她知道,再沒幾年,大名府將陷入連年戰燹,她也將失去棲身之所。


    眼前的危機解除了。


    下一步,她該怎麽做呢?


    【零】十年之約


    雲空愣住了。


    這一愣,好久都迴不過神來。


    他真的不相信眼前所見,所以隻好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不,這山道隻有一條,就是每次都走得他小腿很酸很痛的路。


    如他所料,過了重重石階,隱山寺便自崢嶸亂石中露臉了。


    令人懷念的山門,依然屹立在密密重迭的竹林中。


    這是他午夜夢迴的地方,他豎耳聆聽,竹葉細微的窸窣聲輕撫著耳膜,祥和的恬靜,沁涼入心。


    可是,那是什麽呀?


    山門依舊、竹林依舊,可是掃葉子的卻換成了道士。


    “隱山寺”的橫匾不見了,變成了“竹葉觀”!


    他上一次來,是燈心、燈火大師圓寂之時。


    隻不過十年,滄海桑田,竟能將百年古寺變成了道觀?


    他沉著氣,走去向掃葉子的道士拱手作揖:“請問道兄。”


    那道士很老了,老得動作異常遲緩。


    他慢慢停下手中的工作,緩緩抬頭,瞇了瞇眼:“有什麽事呀?”


    “請問……此地是否有個隱山寺?”


    老道士側耳聽了聽,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沒聽進去。


    他兩手撐著掃帚,別過頭去,閉上兩眼。


    良久,老道士才不急不徐的說:“隱山寺……躲到山後麵去了。”老道很認真的遙指遠方。


    “呃?”雲空抬頭找了找。


    “汗仔啊,你不知道嗎?”


    “咦?”聽見小名被唿叫,雲空吃了一驚。


    老道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摸了摸稀落的白發,笑容中滿是無奈。


    “凡……凡樹叔叔?”


    “正是,阿彌陀佛。”


    “隱山寺發生了什麽事啊?”


    “天子聖明啊,全都因為天子聖明。”


    原來,數年前,皇帝改年號宣和,同時下詔改稱佛祖“大覺金仙”,其他佛改稱“仙人”、菩薩也改號。


    這是他自稱道教“教主道君皇帝”後的下一波行動。


    不僅如此,他又下令僧人改稱“德士”、尼僧稱“女德”,改服飾、稱唿姓名……他要從頭改到底,所以佛教寺院便改稱宮觀。


    這一切發生時,雲空正被困在秀水澗。


    據說,這是由得寵的道士林靈素慫恿皇帝,一手策畫的。


    林靈素出身佛家,後改奉道教,因為跟佛教有宿怨,得寵後便開始對佛教的複仇行動。其實才改了一年而已,林靈素失勢後,一切就迴複原貌了。


    但是隱山寺隻收到朝廷改成“德教”的命令,卻沒人告訴他們可以改迴來了。


    “改得了皮毛改不了骨子。”凡樹笑著敲敲肋骨。


    “竹葉觀”跟“隱山寺”沒啥不同,隻是和尚換成了道士,佛經換成了道經。


    隱山寺原本便藏了不少道經,雲空小時候也翻過的。


    凡樹掃著地上的竹葉,掃了過去,又掃迴來,老是掃不成堆。


    雲空看了良久,才知道他並不是想掃走樹葉。


    雲空問道:“看凡樹叔叔掃葉子,令我想起神秀的偈子。”


    唐朝時,禪宗五祖弘忍大師要傳衣缽,弟子神秀和惠能各寫了一偈,以證自己已悟大智慧。


    神秀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惠能寫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後世認為惠能所雲境界更高,所以五祖才傳袈裟予他。


    “好,好,”凡樹仍舊在掃地,“惠能寫了什麽?……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是,這偈句句針對神秀的偈,指出神秀尚未得道。”


    “惠能格調頗高,雖符合佛法,但神秀或許更近乎人情,”凡樹舉手一指,“瞧,我沒去惹竹葉,竹葉卻打來我身上了。”


    雲空撿起竹葉,隻敢拿著葉柄,免得被鋒利的竹葉邊緣割傷手指。


    “汗仔啊,其實神秀寫得不差……神秀不如惠能是沒錯,可他點出了世事莫可奈何呀。”


    “凡樹叔叔,所以才勤掃竹葉,卻不掃走嗎?”


    凡樹隻是慈祥的微笑。


    雲空望著山門後的院落,心中重重感慨,那裏是他幼時充滿迴憶的居所。


    “老衲這十年來也精進不少呢。”凡樹掃著地,似是在自言自語。


    “叔叔健朗,不知朽樹叔叔怎麽樣了?”


    “那個住持呀?後來就改稱觀主了。”凡樹哼了一聲,又不說了。“汗仔,我剛才說我精進不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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