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成子平日都是一半一半的。


    今天大概是把平日累積下來的所有一半全數用盡了。


    他一下打倒了兩人,有點不敢相信的不住喘氣,看看重傷的雲空,想想昏死的赤成子,最後還看看自己的兩手。


    他驚慌的東張西望,拎起一大袋書,急步往城門走去。


    他害怕赤成子醒過來,追上來把他殺了。


    師兄們沒一個對我好。他想。


    連師父都想殺我。


    他混入聚在城門的商賈行人之中,等城門一開,便匆匆離開江寧府。


    啊!清風!


    他大吸一口清涼的空氣,心中揚起無限欣喜。


    雖然丹毒仍沉積在他體內,阻礙他唿吸,妨礙他思考,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他興奮得想高聲大叫。


    他不再迴頭,根本沒想要再看江寧府一眼。


    江寧府內有他憎惡的六合觀。


    去他的六合觀。


    【瑰吉】


    生活如此平常,日複一日,毫無變化。


    它也曾經有這麽安逸的時光,依偎在母親懷中,肚子餓了,便吸吮母親的乳汁。


    但這種好日子並不長。


    隻不過稍微長大,它的肩膀便被架上木犁,拖著鐵耙,把泥土翻鬆。


    偶爾,它被牽去與他人的母牛交配,主人便會收取一些費用。


    就如此而已。


    三言兩語,就把它由出生至今的經曆講完了。


    年紀老大了,它感到氣力越來越不足,漸漸扛不起沉重的犁具,工作的時數也越來越短了。


    終於某一天,它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地方,它一生也僅會來一次而已。


    主人跟一位粗壯漢子交談了幾句,便拿錢走了。


    它不明白,它從未被主人如此拋下過。


    它叫了一聲:“哞──”


    主人沒迴頭。


    它移動腳步,企圖追上主人。


    “嘿,幹嗎?!”那粗壯漢子大喝,把它嚇了一跳。


    很快的,幾個人拿著繩子出現,它還來不及反應,便給翻倒在地,四肢被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


    它還在疑惑著:“哞──哞──”年老的它忘了自衛,但它知道今天將會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它無助的躺在地上,又期待又擔憂著命運的來臨。


    當那漢子拿著一把明亮亮的屠刀前來時,它才恍然大悟的“哞”了一聲。


    它情不自禁的熱淚迸流,但卻不做出任何掙紮。


    它忽然依戀起許多許多的事物。


    雖然每日一成不變,它仍可嚐嚐青草、聞聞鮮花,或在樹蔭下小憩,或在泥巴裏打滾。


    這些好日子在渾然不覺中悄悄過去了。


    冷冷的刀刃劃上它的脖子,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劇痛。


    那種疼痛撕裂心肝,還湧到全身各處,把所有的肌肉都痛得緊縮起來。


    熱熱的鮮血掩上刀麵,在冷冰冰的刀麵上激起小小的熱氣。


    它想唿吸,但每試著吸一口氣,便聽見喉嚨發出奇妙的笛鳴聲。


    一時,它還以為以前照顧它的牧童來了。


    它的感覺逐漸麻痹,滿耳盡是嘈雜淩亂的雜音。


    它發現自己正在消失。


    消失籠罩了四肢。


    空無蔓延到腹部,輕輕的湧向頭部。


    它還想再叫一聲。


    “哞──”


    但這一聲隻在它腦中迴響。


    很快的,空無圍上它的脖子,蓋上它的頭。


    冥冥中,它發覺它忘了一件事。


    它竟然沒有恐懼。


    茫茫然。


    隻是茫茫然。


    茫然中,它被一股力量一揪,剎那便投到虛空之中。


    那一股力量可真大,幾乎一把掏進它的心底,企圖把它所有的記憶、感受、性格全然清除。


    它終於生起反抗的意圖。


    當刀子割入脖子時,它也沒做出這種反抗。


    它奮力擺脫那股力量之際,全身頓然失去了憑依,在虛空中亂蕩。


    虛空中什麽也沒。


    很難想象什麽叫“什麽也沒”。


    即使是瞎子,也能看見黑暗,也能在腦海中偶有閃光一爍而逝。


    它在這什麽也沒之中閑蕩了一陣,便又再度被揪住了。


    這次它來不及反抗。


    它被拉離虛空,陣陣刺鼻的氣味湧上,它四肢無法動彈,而且全身被一層膜包裹著了。


    一張長長的嘴巴挨了過來,把那層膜撕咬扯掉。


    它渾身不自在。


    眼睛看不清楚,對一點也不客氣就鑽進來的強光感到困惑。


    它掙紮著爬起來,踉蹌的隨便往一個方向闖去。


    它身後有一把很不安的聲音:“汪,汪──”


    它不理會。


    隻不過走沒幾步,竟一腳踏空了。


    它反射性的叫了一聲,同時很驚訝的發現叫聲跟以往不同了。


    “汪──”


    是這樣叫的。


    “噗通──”冷水把它緊緊困著,並且很不禮貌的鑽入鼻孔、嘴巴和耳朵。


    很快的,耳中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


    它再度失去了意識。


    當它再度迴歸空無時,那股企圖粉碎它記憶的力量又出現了。


    這次它毫不猶豫的避開了。


    它十分十分的清醒,比以往生命中所度過的任何一刻都還清醒。


    強大的吸引力有如漩渦,將它一把拉了過去。


    四周全是軟趴趴不停抽動的怪東西,用力推擠他的身體,他隻覺全身被溫熱的漿液包圍,隻有頭頂是涼涼的。


    好涼!


    他被擠出去了。


    清新沁涼的空氣拂上他的臉龐。


    他被倒掛起來,一隻粗皺的大手一把拍上他的屁股。


    他“哇”的大叫,頓時有股涼氣湧入鼻子,全身頓感氣血奔流,肺部也開始漸漸的脹縮了。


    “是男的!”有個老邁穩重的聲音,“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哪!”


    “快去通知公子!”


    他忘情的哭號,手足亂動,卻掙脫不了那雙暖和的大手。


    他哭累了,隻得休息下來,靜靜聆聽自己的唿吸。


    唿吸聲有若微弱的浪濤。


    他的生命,在這片浪濤聲中開始,也開始往終點倒數。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把聲音。


    “張瑰吉,這是你的姓名。”


    “瑰吉……叫阿吉,阿吉。”一隻龐大的手指伸過來逗弄他的鼻子,惹得他很不舒服。


    “阿吉,吉呀……”


    他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他是張瑰吉。


    ※※※


    這一處,是張家少人涉足的後院,所以即使他吵鬧了許多天,也隻有送茶水的人聽見而已。


    他每聽見有人聲,便盡力拍打房門,希望有人聽聽他說話。


    但事實上,自從他懂得說話開始,人們便害怕聽見他說話。


    說清楚一點,是害怕聽見他所說出來的話。


    七歲那年,他父親出外經商,半路被強盜殺了。


    人們總不會忘記,他父親出門那天,他所說的話。


    他說:“爹好臭。”


    他父親啟程之前,是漿過了衣服、熏過了熏香的。


    他說:“爹好臭,好多蒼蠅在飛,很多白白的小蟲在爬哦。”


    他父親被人發現時,已經高度腐爛,屍水橫流。


    那一年,他叔父經族人定奪,繼承了當家身份,並把他禁錮在柴房。


    被禁錮的原因,表麵上說他是不吉利的孩子,一句話克死了父親。


    事實上,他還克死過不少人。


    屈指一算,有他乳娘的兒子、他的塾師、他的姑姑、祖父……


    但別人忘了他也有不克人的時候。


    他預言了母親病好的日期,他說出了誰是家裏的小偷,他還避免了一名下女的自縊。


    總而言之,他可以看見未來。


    自從他在那片空無中拒絕記憶被掏空之後,他便可以看見未來。


    他說出了人們渴望知道,卻又十分害怕的未來。


    因此,他被鎖入了柴房。


    他也識過字、讀過啟蒙的書,所以在柴房中讀書,舒緩了日子的難過。


    在他十歲那年,他終於想逃出去了。


    因為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從驚恐中嚇醒。


    四麵八方黑沉沉的陰寒,不知由何處襲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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