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起常常會想起他還在邊境的日子,在肖姚棄文從武之前,他一直是肖家的那個特立獨行的敗類,拋下金陵的宅子,一個人跑去江陵做什麽郡守,那是邊境,過了河對岸就是楚軍,沒有什麽油水可撈,有的隻是隨時會喪命的危險。


    肖起甚至不想娶家裏給他安排的妻子,而是從江陵帶迴了吳婉,隻是一個小家小戶的女子,但是他喜歡。


    肖姚不再考科舉的時候,肖家上下一片咒罵之聲,十三歲中舉人的肖姚不僅僅是三房的希望,也是整個肖家的希望,上上下下都指望這個名動金陵的天才把整個肖家的勢力更上一層樓。


    肖起聽過的最多的話就是肖姚隨了他們這對廢物父母,耽擱了有著極佳天資的肖姚,尤其是吳婉,又不是名門大族,又不是權宦人家,娶進肖家,真是家門不幸。


    可肖起從未覺得吳婉是家門不幸,在江陵的日子,是他此生最逍遙的時光。雖有戰火紛擾,但吳婉的溫柔鄉讓他足以忘卻一切煩惱。每日處理完郡守事務,迴到家中,總有一盞燈為他而留,一桌熱飯等他來嚐。吳婉不懂那些高門大院的規矩,卻知曉他的喜好,知道他愛喝的茶要如何泡,知道他在煩心時最愛聽哪支曲。


    肖姚棄文從武後,便隨了軍隊前往邊境曆練。肖起深知其中危險,可他也明白,肖姚心中有自己的堅持,如同他當年拋下金陵繁華去江陵一般。肖家對肖姚的咒罵逐漸變成了對他的施壓,要他勸肖姚迴心轉意,重拾聖賢書。但肖起隻是笑笑,他看著肖姚遠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娶吳婉可能是他這輩子做的唯一一個正確的決定,也許並不是,他支持肖姚放下筆入軍可能也是,又或者,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是正確的決定。


    年過五旬的男人雙鬢斑駁,早早辭了官的肖起一步步向十多年沒進過的深宮處步履蹣跚,那裏有著他從未見過的年輕宋王姬琊,也有著十年未見的故友呂昌。


    他很想看看自己這個老朋友,到底有多老了,才會讓他在五旬之年還要奮力一搏,滅掉與宋國國祚同樣綿長的金陵蘇家。


    呂昌就這麽坐在殿外,身上就裹著一件破羊皮裘,羊皮裘很舊了,舊到連補丁都已經泛著昏黃,幾乎被油汙浸滿,很難想象如今宋國真正的掌權人,既是大宋丞相,又是大宋大都督的呂昌,就穿著這麽一件一文不值的羊皮裘等肖起。


    “老朋友,我等你很多天了。”


    在肖起的印象中,呂昌還是那個十多年前在江陵意氣風發的都督,他一直認為呂昌會是大宋的忠臣,他從未想過百年前被宋國放棄的江陵呂家,還有這麽一個後人活著,這個後人偏偏又迴到了曾經先祖們最榮耀的地方—江陵。


    呂昌的精神還好,但是頭發幾乎已經全白了,肖起看了半天,都沒找到一根完全烏黑的頭發。


    “你老了。”


    可是肖起說出這句話時就笑了出來,他根本沒有什麽笑話呂昌的資格,如今他的聲音和呂昌一樣,都已經是老態龍鍾的腔調,早沒有剛認識之時,站在江陵城頭,橫槊賦詩的豪情壯誌了。


    “你也老了。”


    呂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略帶苦澀的笑意,緩緩站起身來。他身上那件破舊羊皮裘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簌簌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是啊,歲月不饒人。想當年你我在江陵,雖身處邊境險境,卻也意氣風發,滿心抱負。”呂昌的目光越過肖起,望向遠方,似是陷入了往昔的迴憶之中,“那時的我們,總覺得有無數的時光可以揮霍,有無數的理想等待實現。可是這幾年,我越來越覺得,沒多少時間了。”


    肖起沒有說話,隻是看向殿中,王座上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旁邊有個中年人扯著孩子的手,注意到肖起的目光,含著笑微微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唿。


    盡管肖起沒有見過新繼位的年輕宋王姬琊,但他知道,那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絕不是殿內的那個孩子或者是一側的中年人。


    呂昌注意到了肖起的眼神,知道他在看什麽,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呂昌隻是扯了扯身上的羊皮裘,“你我年輕之時都見過我們那位大宋脊梁,現在想來,若是沒有他,我還真不一定坐得了那大都督之位。”


    說罷他看了看肖起的眼睛,笑道,“也多虧你,你若是邁出了那一步,真正脫離開整個肖家決定徹底從軍,沒準這都督之位也可能是你的。”


    肖起依舊沉默不語,他抬頭望向呂昌,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呂相,”他頓了頓,似乎是在給眼前這位曾經的老朋友尋找一個合適的稱唿,“還是你最喜歡的呂都督,或者你想又不敢的大王!”


    呂昌的臉色不太好看,可他沒有發作,隻是笑了笑,作了個邀請的手勢,“外麵太冷了,你我這上了歲數的人,還是進去說罷。”


    肖起從未見過沒有宋王的大殿,也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自己會和呂昌在宋王的宮殿中說話,就像在無數個過去的日子裏,兩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討論著怎麽救國。隻不過如今一個人早早的選擇了告別官場,一心隻在家庭之上,而另一個卻選擇了一條倒行逆施之舉,做了宋國的亂臣賊子。


    呂昌抱著手,下巴昂起,肖起順著他下巴的方向,發現說的是坐在王座上的孩子,“我孫子,呂宥。”


    肖起知道一旁那個中年人是誰了,是呂昌的兒子,呂荷。


    “你沒有孫子,可能體會不到我這種心理。”呂昌一邊走一邊到呂宥旁邊,撓了撓孩子的下巴,“和兒子不一樣的感覺,我根本沒有那種想要竭盡全力培養他的感覺,什麽子不教父之過啊之類的,和我這個祖父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將來是個敗家子也好,是個廢物也罷,隻要我給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個用不竭的金山銀山不就好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花玉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易南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易南生並收藏江花玉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