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巧英當然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但對這國家戶口也還是沒有什麽別樣的感覺。


    劉巧英和趙老師沈老師都有過一次親密接觸。


    兩個本大隊的年輕老師一天三頓都是迴家吃飯,更不要說晚上住校了。


    隻有趙老師和沈老師在大隊部代夥住校,隻是,據學校附近的男同學研究,他們星期天也是從來不留在學校裏邊的,因為他們的家在街上,他們星期天是必須迴家的。


    沈老師大號沈之藍,那天放完學之後提著茶瓶走到操場,碰巧遇上劉巧英和一個男生還在,就讓他們替他到大隊部打開水,劉巧英和那男生一人接過一隻竹篾子殼的茶瓶緊抱在懷裏,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往大隊部去。雖然劉巧英這之前從來沒有看到過茶瓶什麽樣,卻竟然也沒有顧得上停下腳步仔細研究一下這茶瓶有什麽神通。大隊部通信員兼夥夫的大爺帶他們到大隊食堂灌滿茶瓶後,劉巧英又跟著那男生屁顛屁顛地往學校趕。


    前些日子下過一場透雨,大隊部和學校之間的池塘漲了水,劉巧英和那男生來迴的池塘西頭連接大隊部和學校的那條泥路被水漫過,到這時候還是很濕滑。


    劉巧英心裏想著要小心再小心,卻還是摔了一跤,跌到泥麵的同時,就聽到懷裏“嘭”的一聲悶響,劉巧英著實嚇了一跳,低頭看時,隻見兩腿之間流出來了一大攤水,還冒著白氣,水裏邊還有像碎玻璃狀的東西,也射著白光。


    幸好,劉巧英跌倒時,兩腿被泥濘的路麵滑得分得很開,並沒有被怎麽燙著,在那男生的左勸右哄之下,劉巧英爬起來抱著空空竹篾子茶瓶殼,哭哭啼啼地去找沈之藍老師的宿舍。


    走到學校辦公室前邊的花池旁邊,沒有需要劉巧英們找宿舍,沈之藍老師已經從辦公室裏邊迎出來了,估計是劉巧英的哭哭啼啼已經讓沈之藍老師明白了什麽,接過劉巧英懷中的空茶瓶殼,沈之藍老師就嘟噥了起來:


    “我買你們衝茶啊!”


    “沈老師,不要嚇著女生哎。”


    辦公室裏傳來了勸誡聲,應該是趙田慶老師在說話,這個時候了,另外兩名農民老師早該迴家了。


    “去去,迴你們的家吧!”


    沈之藍老師似乎還有些悻悻然。


    “沈老師不要你賠呢,不要再哭了,你們快迴家吧。”


    趙田慶老師走出了辦公室,這才發現依然抽抽噎噎的劉巧英有些地方連棉花都露出來了的藍底花棉褲又濕又泥。


    “來來來,快來讓趙老師看看有沒有燙傷。”


    “沒有燙傷哦,不要緊的,不要緊的。”趙田慶老師連聲勸慰劉巧英。


    “就是濕透了,會凍著的啊。天都快黑啦,要結冰了啊。快迴家吧,你們的家人會不放心的。”


    劉巧英這才停止了抽噎,和那男生忙著轉身迴家去。


    “小心路上滑呀,不要再跌倒了!”


    已經走出了好遠,劉巧英還聽到了趙田慶老師的大聲叮囑。


    後來,劉巧英的媽媽聽說了這件事,特地到學校向沈之藍老師道歉並且致謝。道歉是因為劉巧英打碎了沈之藍老師的茶瓶,致謝是因為沈之藍老師沒有要劉巧英家賠償茶瓶膽。


    劉巧英的父親劉朗生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在生產隊裏一般幹罱泥、耕田、挑擔之類的粗重農活,雖然掙著大工分,卻因為一向木訥,從來不會出頭做什麽,即使在家裏,也沒有多少發言權。


    夫妻一般都是一塊饅頭搭塊糕。劉巧英的母親陸萍芝與丈夫劉朗生就天生具有互補性。陸萍芝頗有幾分姿色,爽快大方,能說會道,是劉家的門麵和代表。


    陸萍芝是劉家的當家人,劉家的大小事情都得陸萍芝當頭,劉巧英在學校裏闖了禍,陸萍芝當然得出麵道歉又致謝了。要知道,沈先生的那個茶瓶膽,可是值劉巧英家幾斤雞蛋呢。而農家的雞蛋,那時一般不是自家人吃的,得賣到大隊部的小店裏換食鹽、洋油、洋火之類的生活必需品呢。


    “巧英啊,幸好你打碎的是沈先生的茶瓶啊。你看看,這就是城裏人,城裏人才這麽大度。有得才大度得起來。人家沈先生是國家戶口,是公辦教師,是月月拿工資的。人家沈先生是不在乎,是不忍心讓我們家拿幾斤雞蛋賠他呢。”


    “巧英啊,你可得上緊讀書哦。你要學人家沈先生,讀中學、讀大學,也拿國家戶口,也月月拿工資,也做公辦教師呢。”


    這一迴,老師沈之藍和母親陸萍芝讓劉巧英真切地感受到了城裏人與鄉下人的的不同了,原來農村之外別有世界,國家戶口當真是個好東西,很值錢的。盡管沈之藍老師連她有沒有燙著了都沒有問一聲,盡管本來隻有趙田慶老師才關心了她的疼痛和冷暖。


    但劉巧英的確還是更加努力讀書了。


    期末大考,劉巧英的語文就考到了全班第一名,小作文都被趙田慶老師當作範文讀給同學們聽了。


    語文試卷講評課後就是放晚學,趙田慶老師特地留下了劉巧英。


    劉巧英跟著趙田慶老師來到了他的宿舍。


    趙田慶的宿舍就在東教室和大辦公室之間,並且與大辦公室相連,宿舍門就開在辦公室東牆上,僅占南側半間房子,與北側的半間房子有到屋頂的隔牆隔著,那北側的門也開在辦公室裏邊東牆上的半間應該就是沈之藍老室的宿舍了。


    因為算是房子裏邊的房子,又是臘月的傍晚,雖然進門趙田慶就拉亮了白熾燈,甚至辦公室的日光燈還投進了部分燈光,但劉巧英還是感覺趙田慶老師的宿舍並不比她家裏晚間點著洋油燈亮堂多少。劉巧英當然不知道,那白熾燈至多三十瓦甚至就隻有十五瓦。


    緊挨著北邊隔牆的東頭是一張兩條長凳擱起的單人竹床,床上就一條說不上什麽顏色的洋布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的,靠南牆的小窗之下,擺放著一張沒有桌肚子的長條學桌,學桌之上似乎有些書和作業本,桌邊還有一張長條木凳。


    “小巧英真是爭氣啊,趙老師都替你高興呢。”


    劉巧英就知道趙田慶老師叫她過來就是要當麵表揚她的。


    “劉巧英同學就應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嘛。農家孩子,又是女生,上學才是唯一的出路,你說是不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嘛。”


    趙田慶老師問了劉巧英家許多情況,從劉巧英父母的名字、年歲問到兄弟姐妹,從劉巧英父親的成分問到劉巧英母親的成分,從劉巧英的家境問到左鄰右舍:


    “不容易呐,不容易哦。你家不會也重男輕女吧?你可不能什麽時候也因為困難輟學哦。”


    劉巧英怯怯地告訴趙田慶老師,她的母親可指望她讀書讀出大出息呢,她的母親不會讓她不上書房的。


    “這就好,這就好。這就不用我再擔心了哦。”


    趙田慶老師似乎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茶瓶的事你家裏人知道了啊,小巧英有沒有被打挨罵啊?”


    趙田慶老師再次關心起那個茶瓶事故,還沒有等到劉巧英迴答,又連聲說:


    “一定挨打了,一定挨打了。農民家的孩子打碎了東西沒有不挨棍棒的嘛。”


    劉巧英告訴趙田慶老師她真的沒有挨打,還學說了她母親陸萍芝的循循善誘、諄諄告誡。


    “你母親這樣通情達理啊,難得,真難得呢。”


    “小巧英有福哦,你的母親一定能讓你成才呢。”


    趙田慶老師從學桌上拿起一個低矮的四方瓶子遞送到劉巧英的手上:


    “這是我剛剛用空的墨水瓶子,送給你。你考第一名,趙老師也沒有什麽東西能獎勵你。這墨水瓶就算給你第一名的獎品吧。”


    劉巧英十幾歲了,還是第一次捧起墨水瓶,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之下,劉巧英也能夠從還完整的商標上認出“英雄牌藍黑墨水”的字樣來。


    “記住啊,劉巧英同學,喝足了墨水,你就能有大出息了。喝足了墨水,就是國家戶口,就是城裏人,就是月月拿工資。記住了啊,真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哦。”


    趙田慶老師一改進宿舍以來的一直的輕聲細語,換作了語文課堂上才有的抑揚頓挫、聲情並茂。


    “啊,啊,天都黑了,你得迴家了,劉巧英同學。”


    “祝你成功啊,小朋友。你們一定會心想事成的。”


    趙田慶老師擺擺手,劉巧英走到了室外,依然雙手捧著空空的墨水瓶,如同捧著她和她全家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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