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安很久都沒有做過一個美妙的夢了,自來到交界地之後,他每日入睡,總是因為勞累,而一覺天明。時過境遷,他一路行俠仗義,身份越來越顯赫、貴重,可是他卻越來越覺得沉悶困頓。


    他的朋友曾對他說,他身邊隻差一個女人,伍安笑笑,不以為然。如今,他身邊已經不缺佳麗,更有權勢,可是他寧可孑然一身,也不要這些。


    他感覺他的心缺了一塊,總是沒辦法補上。血從那個口子緩緩流出來,慢,但是不停。


    他有多懷念在紅獅子城與天下豪傑喝酒的日子,懷念布萊澤的念頭,就有多苦澀。


    夢中的策馬同行,仗劍天涯,終究是夢。從今往後,那個總是縱情歡笑、無憂無慮的伍安,徹底的死去了。並非他秉性已改,而是天下之人,隻知道有少離王,卻不知有一個叫伍安的少年郎了。


    “伍安伍安,如何得安?不驚冕旒,難得長安。”


    火焰吞噬下又一根木柴,迸發出火花與劈裏啪啦的脆響。伍安慢慢睜眼,眼看著伊吉朝壁爐當中添了一把新柴,用以續火保暖。


    伍安撐起身子坐起,臉上並無悲喜,隻有兩道深如溝壑的淚痕。伍安覺得眼睛酸澀,口幹舌燥,不自在的緊。他掀開被子,隻覺得一陣寒冷,隨後火爐溫暖飄來,才叫他漸感暖和。


    “哦?醒了?”伊吉看伍安醒轉,開口問道。伍安不做迴答,隻是默默點頭,轉眼看向火爐,瞧火焰身姿搖曳跳躍,久久問道:“布萊澤大哥,死了嗎?”


    “死了。”伊吉語氣更無波瀾,隻是兩道白眉略微低愁,“你那妹子傷了他,卻不致命。他自挖心髒,又使全力凝冰於劍,自毀身軀,死的很徹底。”


    伍安點頭,再不言語,抽了抽鼻子。


    “想哭就哭吧。”伊吉安慰般的笑道,“這裏沒有別人了。”


    “……隻是覺得有點冷了。”伍安摸了摸微微涼的鼻尖,“而且不知為何,我如今,哭不出來了……”


    伊吉沉吟片刻,笑道:“哭不出來是好事。”


    “好事嗎……”伍安眼眸低垂,“沒想到現在我連眼淚,都失去了。”伍安歎了口氣,轉頭看向伊吉,“菈妮和伍邦怎麽樣了?”


    “菈妮安然無恙,現在正在書房。至於伍邦嘛……”


    伊吉一語未完,伍邦便敲開了門,對伍安和伊吉打了招唿,說道:“大哥,水燒好了,快來洗吧!”


    伍安親眼目睹布萊澤之死,悲痛萬分,氣血上湧,心脈一衝,當場昏厥過去。如今醒來,還是有些木訥遲鈍,緩了一會才點頭迴應,跟著伍邦前去沐浴。伍安進了浴房,洗幹淨之後換上了已經晾好的衣服,徑直去尋菈妮。


    “公主殿下現不在書房,大哥且隨我來。”伍邦說罷,頭前帶路,伍安後麵跟上。二人走出城寨,遠遠看到菈妮站在魔法師塔下,其身旁還立著一個人,不消說,便是菈妮為了吸引刺客前來而設置的虛卒了。


    王室巨劍沒入土中三分,兩人各捧花朵,站在劍塚之前。各自低語一陣之後,紛紛將懷中花朵獻上。伍安看到,也想上去為布萊澤獻上花束,伍邦給伍安遞去一把花朵,自己則兩手空空。


    “你為何不拿一些?”伍安問。


    伍邦愧疚道:“我在背後捅了布萊澤大哥的刀子,我不配去給他獻花。”


    伍安淡然一笑:“布萊澤大哥是自殺身亡,況且他不也將你砸成了一灘銀水嗎?算是……”伍安本想說“一報還一報”,但思來想去覺得不合適,於是住口,隻是分了一些花給伍邦。伍邦明白伍安用意,聽了他話,更不推辭,接過花束,一同來到劍塚前。


    “布萊澤大哥,我背後捅你刀子,實在不好意思。希望你能原諒我,保佑咱們都安康,保佑我大哥成王之路暢通無阻。”伍邦說完,將花放上,雙手合十,一拜再拜,方才停下,退到一旁。伍安自捧花束上前,看到眼前巨劍,之前與布萊澤種種,盡皆湧上心頭。伍安剛想要開口,卻覺得鼻子一酸,他啞了口,閉眼沉默片刻,隨後道:“希望你能安息,布萊澤大哥。”伍安拜了再拜,隨後拂袖而去。三人一同望向其背影,明是少年,卻落寞至極。


    “他與布萊澤親如兄弟,怎的……不發一言?”傀儡問道。


    “不發一言者,最為痛心。”菈妮說完,轉而看向傀儡,“你繼續在高塔上待著,無我命令,不準妄動。”傀儡一點頭,轉而上塔去了。伍邦還想要追上伍安,卻被菈妮叫住,搖頭道:“叫他一個人安靜安靜。”說完徑直向城寨走去。伍邦遠眺伍安,隻見他委身坐在地上,看上去惆悵不已。伍邦心有不忍,但又怕打擾了伍安,於是聽了菈妮的話,跟著一起離開了。


    此時正是夕陽入海,伍安遠眺,遙遙看去,剛好見到。水麵上陽光濤濤,水波漾漾,如同沸騰一般。伍安就隻是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他看著遠方,也不說話,就這麽待了一宿。第二天大早,巡邏的卡利亞士兵發現他正蜷縮成一團,躺在草地上。他們都知道布萊澤與伍安之間交好,尋思他是因為布萊澤之死傷心欲絕,方才這般六神無主,都不去打擾,依然各司其職。待到伍安醒來,已經接近正午。菈妮正在書房鋪著日光睡覺,伊吉守在城寨花園當中,看著伍邦在花園裏追蜂逐蝶,捕蟬抓雀。伍安站在門口呆立著,忽然覺得時間在這樣的安寧恬靜當中,變得很慢很慢。可是他卻莫名升起一股老氣橫秋、華發早生的蹉跎之感。他忽然覺得自己十分疲倦,縱然一身力氣和武藝,卻再沒辦法施展出來。他迴到房間,對著鏡子一照,自己容顏未改,依然是那個伍安,隻不過徒生了幾根白發而已。


    伍安離了座位,叫人拿酒前來。不多時,便有幾人各自提了幾大壇酒,放在伍安房間當中。幾人正欲離開,伍安叫住他們,叫他們自拿杯盞觥籌。幾人將酒具拿來,伍安端起酒壇,給眾人倒上。未及眾人謝過,伍安已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酒!”這是這三天以來,伍安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星夜沉沉,蓋住一切光芒。伍安掙紮著眼皮,艱難睜開雙眼。他支起身體,站起身,發現自己正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之上。四下寂靜,別說是人,就連一隻小蟲都不見到。


    伍安明明記得自己在房間裏喝悶酒,怎麽會突然到這裏來?他由此篤定自己是在做夢,而且是一個很特殊的夢。因為他以往的夢中,總是很熱鬧很熱鬧,可現在,卻隻有他一個人,站在灰蒙蒙的世界裏。


    忽然間,鬥轉星移,伍安隻覺得時間頃刻流轉,急刹不住。一隻狼衝上遠處大石,仰起脖子,放聲嚎叫。它身形漸漸龐大,漸具人形,卻依然嚎叫,真乃穿越千年之聲。忽然之間,天地又黑暗一片,突然有聲音響來,伍安循聲而去,卻是布萊澤。他坐一矮凳,眼前是一堆營火,煙氣嫋嫋不絕。伍安略有遲疑,布萊澤卻看向他,招手向他,示意伍安過去。伍安識得宇宙變化,自知人在夢中,眼前之人,或許是布萊澤魂魄未散,托夢於他。或許是伍安心中恨意不下,思布萊澤過甚,於是夢中相見。哪種暫且不論,既然布萊澤叫往,伍安便不推辭,徑直向前。


    “荒原冷得很,不生火,非得凍個好歹。”布萊澤說道,語氣毫無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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