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機會重生一次,你想托生在什麽地方?


    ……


    好消息,阮仁燧重生了!


    還是熟悉的地點,還是熟悉的親娘!


    他又一次出生在皇城一環,是當今天子的長子!


    如果投胎是門考試,那他無疑勝過了世間絕大多數人!


    好消息說完了,現在該說說壞消息了。


    肺部好像塞了一團棉花,口腔裏仿佛堵著一團溫水,阮仁燧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人捂住口鼻,馬上就要被活生生憋死。


    眼見著就要喘不上氣來的時候,一股從高處跌落的懸空感重重傳來,鼻翼和口腔驟然間通暢,氣流湧入肺部,他大口地喘息起來——


    與此同時,周圍響起了一陣難掩歡暢的嘈雜聲。


    “娘娘,您誕下了一位皇子!”


    “是皇子啊,娘娘!”


    “是皇子殿下!”


    “這可是當今的長子啊!”


    阮仁燧:啊???


    他艱難地動了動腿,滿心茫然。


    產房裏儼然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阮仁燧腦子裏嗡嗡地響,感受著空氣當中傳來的溫度,耳聽著周遭的歡唿聲,大腦卻仍舊有種滯漲的虛幻感。


    直到產婆利落地替他擦洗了身體,裹起來之後,小心地送到了剛剛生產完的德妃麵前去。


    見到母親之前,他先一步看見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熟悉,是因為從前千百次看過那張臉。


    陌生,則是因為記憶裏兩鬢微白的外祖母,這時候看起來還很年輕。


    夏侯夫人看著產婆懷抱裏新生的外孫,隻覺得一直以來堵在心口的那塊巨石終於被挪開了。


    女兒的未來,夏侯氏的未來……


    刹那之間,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終她小心地將女兒攙扶起來,心頭滾燙,眼含熱淚:“申申,來看看你的孩子,是位皇子!”


    阮仁燧見到了遠比記憶當中年輕的母親。


    此時的德妃看起來還有些少女的稚氣,尤且沒有生出後來他成年時的慈愛意味,因為剛剛生產結束的原因,額頭與鬢邊尤且殘餘著幾分汗意。


    那烏黑的發絲鋪在她頭肩之下,更襯得她臉孔蒼白如一顆溫潤雪白的珍珠。


    她毋庸置疑是美麗的。


    想想也是。


    阮仁燧在心裏邊算了算,這時候阿娘也才十八歲呢!


    他有記憶以來,德妃好像就已經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了,再往後,記憶與時光一起變更,慢慢地,她也逐漸定格成了中年的模樣。


    如今陡然再見到阿娘年輕時候的樣子,他既新奇,又親切!


    不隻是阿娘,周圍的其餘人也讓他親切又陌生。


    年輕了許多、絲毫不顯老態的外祖母,從小侍奉阿娘、後來又隨從她入宮的兩個侍女,還有……


    視線落在夏侯夫人身後女官妝扮的女子臉上,對著那張稍顯陌生的臉龐看了一看,阮仁燧心頭猛地一顫,又驚又奇!


    這……這是費尚儀啊!


    亦或者說,是年輕時候、還沒有主宰尚儀局大權的費尚儀!


    她怎麽會在這兒?


    看這架勢,好像同阿娘還很親近?


    如若不然,怎麽會在阿娘生產的時候隨從外祖母一道守在這裏?


    隻是這不對啊!


    阮仁燧心說,費尚儀一直以來不都是親近賢妃和大姐姐的嗎?


    什麽時候又跟我阿娘扯上關係了?!


    有古怪!


    需得知道,費尚儀可不是尋常女子。


    她所出身的費家在本朝向有令名,詩書傳家,而她本人也因為幼年便有慧名,而被他的祖母、曾經一度攝政多年的天後選入宮中,充任女官,教導皇子公主們讀書。


    太後娘娘很賞識她,聖上也頗看重她,後來點她做了尚儀,總覽內庭之事。


    隻是從阮仁燧有記憶開始,費尚儀就與賢妃走得親近,捎帶著也更與賢妃所出的大公主親近,大公主還為費尚儀的堂妹保過媒——不過這就是後來的事情了。


    大公主是阿耶的第一個孩子,是長女,他是阿耶的第二個孩子,是長子。


    從皇嗣齒序來看,大公主是第一,但是從男嗣的齒序來看,他又是第一。


    前世為了儲位,姐弟二人相爭數年,捎帶著賢妃與德妃的關係也頗微妙,不能說是老死不相往來,總歸也不算和睦。


    然而此時此刻,親附賢妃與大公主的費尚儀卻出現在了阿娘的產房裏,怎麽不能算是一樁怪事?


    阮仁燧有些不安。


    他疑心這是賢妃的手筆,或許費尚儀要設法對阿娘不利。


    隻是此時此刻,他也不過是一個新生的孩子,即便有千言萬語想講,又怎麽抒發得出來?


    可是,難道就沒個什麽法子提醒一下阿娘嗎?


    費尚儀,她身上一定有古怪!


    阮仁燧腦海中瘋狂檢索著過去的記憶。


    上一世,費尚儀和阿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該死,阿娘怎麽都沒說過這事兒?!


    這種明知道有古怪,卻不知道究竟古怪在何處的感覺,實在是太讓人難受了!


    阮仁燧還在頭腦風暴,夏侯夫人與德妃母女也是相對流淚。


    夏侯夫人這一年來經曆了太多的波折與痛苦,此時此刻,眼見到皇子外孫落地之後,終於能夠揚眉吐氣了。


    “申申,你真是爭氣!”


    夏侯夫人喜笑顏開,瞧著外孫紅紅的小臉兒,愛得不行,怎麽瞧都瞧不夠:“這可是當今的長子,頭一個兒子!以後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宮人取了靠墊來叫主子倚著,初為人母的德妃臉上帶著四分慈愛、三分快意,還有幾分是譏誚:“我可不是賢妃,十月懷胎,最後生了個沒用的丫頭!還強顏歡笑跟我說皇子公主都一樣,這話說出去她自己信嗎?怎麽可能一樣!”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一黑。


    不是,阿娘你話別說的這麽滿啊……


    我過來的時候,大姐姐都被立儲了,我們娘倆都得看人家的臉色過活呢!


    隻可惜沒人能聽得見他心裏的聲音。


    “嗐,”夏侯夫人第一時間附和了女兒的說辭:“你跟她有什麽好比的?”


    轉而又冷笑道:“賢妃再不濟,好歹也生了個公主呢,你看那一位,到現在都沒個動靜呢!”


    說完,捂著嘴,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


    德妃的侍女故作不懂,捧哏道:“夫人說的是誰?”


    德妃冷哼一聲,俏臉含霜:“還能是誰?當然是我們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了!”


    阮仁燧:“……”


    阮仁燧眼前又是一黑。


    他目光放平,有口難言,視線飄忽間,忽地望見了費尚儀。


    她木然站在夏侯夫人身後,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一片空白。


    隻有眼神當中透露出一點淡淡的絕望和生無可戀。


    刹那之間,阮仁燧鬼使神差地讀懂了費尚儀的內心。


    救命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人啊!


    人生在世,最忌諱半場開香檳,關鍵你們這也沒到半場啊,才剛開場呢,開什麽香檳啊?


    皇後今年也才十五歲,都沒有跟聖上圓房,能生什麽孩子啊?


    本朝講求有嫡立嫡,但凡皇後以後有妊,無論男女,不都比這所謂的長子強?


    賢妃頭胎是生了公主,可聖上也一樣高興,視公主如掌上明珠,怎麽就莫名其妙開始唱衰人家了呢?


    還有什麽“生了個沒用的丫頭”,你才沒用,你們娘倆都沒用!


    自己又沒長x,還歧視起同類來了!


    這話叫太後娘娘知道,信不信她老人家大嘴巴子抽你們啊!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跟她們混在一起啊啊啊啊!!!!!


    皇長子在看我?


    看我幹什麽?


    看你那蠢出生天的親娘和外祖母啊!!!


    見鬼,阮仁燧居然讀懂了費尚儀的內心!


    隻是這個“讀懂”,讓他愈發憂傷了。


    前世跟大公主針鋒相對了二十幾年……


    算了,還是說實話吧——前世被大公主吊打了二十幾年。


    強裝出一副友愛孝悌的君子模樣,強裝出禮賢下士的明君風範,最後在儲位爭奪戰中勇失頭名,一敗塗地。


    圖什麽啊。


    他曾經心灰意冷,隻是而後也重整旗鼓了,他選擇了一條從前沒想過的道路去走,沒想到柳暗花明,反倒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迴頭再想,其實從一開始,他的天資就不如大公主出眾,做事也好,理政也罷,都要遜色於對方。


    而在落敗之後,他頹敗喪氣的時候,大公主也沒有落井下石,反而給他指出了道路,鼓舞他重新振作起來。


    隻憑這件事情,那句“大姐姐”,他就叫得心服口服。


    她有容人的心胸,也不乏有明君的氣度。


    一個能力過硬、人品也過硬的姐姐坐上儲位,來日登臨大寶,有什麽不好呢?


    對於這個國家和無數的臣民來說,大姐姐能夠上位,也是一件好事吧。


    爭什麽呢。


    退一步海闊天空,刹那天地通。


    他想明白了,通透了,人也鬆弛下來了。


    諸位,我不奪嫡啦!


    我阿耶做皇帝的時候,我是皇長子,還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我姐姐做皇帝的時候,我榮升皇弟,憑我姐姐的人品,還能缺了少了我的那份?


    等我侄子做皇帝的時候,我榮榮升皇叔,到那時候,隻要我不造反,那不是滿神都橫著走?!


    你們卷吧,我要躺了!


    老師,我們家阮仁燧不參與奪嫡了哈,他要開始躺平擺爛了!


    隻是在擺爛之前——阿娘你別作啊,你這樣我還怎麽開擺?!


    別亂開嘲諷得罪人啊,根據我上輩子活了小三十年的經驗,這宮裏邊真的誰都比我們娘倆聰明_(:3」∠)_


    我這個稀爛的頭腦沒法跟大姐姐爭,你這個稀爛的頭腦就更沒法跟賢妃爭了,會被吊打的啊!


    我都是二次重開了,信我啊!


    阮仁燧在心裏瘋狂叫喊,德妃與夏侯夫人又哭又笑。


    夏侯夫人哽咽著說:“你阿耶要是還在,見到小殿下,不知該有多高興!”


    德妃發狠道:“阿娘,你且寬心,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有大郎,未必不能把朱氏從後位上拖下來!”


    夏侯夫人眼含熱淚,看著女兒:“申申,你這麽懂事,真是叫娘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德妃懷抱著兒子,躊躇滿誌:“皇後,我們走著瞧吧!”


    阮仁燧:“……”


    費尚儀身上又開始散發出淡淡的絕望了。


    救命,好想逃走啊!


    阮仁燧讀懂了她的內心,也跟著一起絕望起來。


    他雙目放空,神情麻木地看著繡有百子送福圖案的帳頂,隻覺得悲從中來。


    這偌大的宮裏,人人都不看好我們母子倆,偏偏我們娘倆也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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