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響午。


    也就是六月三十這一日,秦鈺剛打發走尹文和往淮河邊上去查看水勢,以及找相關的人修複周邊有所損壞的碼頭,以確保出戰時降低損耗。


    剛準備打算吩咐將士們上菜,就碰見了前來手腳都哆嗦的彭武,還帶來了一份勸降書。


    隨意地掃了一眼,就扔在地上。


    秦鈺嚴重懷疑雲中侯是被他的名號給嚇傻了,要麽就是腦袋被驢踢中了。


    否則,正常人但凡是聽過他的名號的,怎麽還會派人來寫勸降書?


    掃過彭武幹癟的身軀,露出的臂膀上縱橫交錯的傷疤,滲透出衣服上的血跡,一進帳就聞到了刺鼻的腥味,嘴裏念叨著耳熟的淮南口音。


    一看就知道是淮南文士,在南陽遭了不少罪,臨到帳前被雲中侯硬逼著來送死的。


    秦鈺卻無任何同情心。


    畢竟嘛!淮南文士再慘也比不過淮河潰提時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


    要論對平頭百姓生活的苦楚了解,彭武拍馬也趕不上他。


    畢竟淮河發生潰提時,他在南陽城裏被人抽打著鞭子呢!


    這年頭認得了字,寫得了勸降書的人,至少也是個地主。


    地主一般居住的房子地勢較高,田地環繞,手底下的雇傭戶多得很。


    就算大河衝垮了房子,還有這些年穿戴在手上的金銀呢!


    再退一萬步來講,半年前,也就是孫典英還活著的時候,這小子是孫典英手底下得意的參軍。


    是在一次強搶民女的路上,挨了人家的捶,臨到雲中侯抓壯丁的時候,硬塞給官兵的。


    挨鞭子,被打罵,這不是活該嘛!


    不把他抓了去,不知道多少人家被他出的餿主意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於情於理,秦鈺對他沒有半點同情。


    更何況,他是長在紅旗下生在春風裏正兒八經接受過階級教育的群眾,怎麽會同情一個剝削他人,壓榨他人反倒坑害了自己的混賬!


    他嫌棄地打開了那封勸降書,粗略地掃過,他隻覺得白白浪費時間,啥玩意啊?


    他秦鈺可是常勝將軍,寫得都是些狗屁玩意,如同嚼蠟。


    第一時間想要找一些這段時間瘋狂學習的曆史典故,一一反駁,再將此人打出去。


    或者幹脆更直接一點,宰了彭武全當無事發生,好繼續當他的紈絝子弟。


    可偏偏問題就卡在這,無論如何,他是靖北王世子,是天下聞名的秦王殿下。


    再紈絝,該有的樣子必須得有,他是憑借靖北王世子在此立足的,從而拉起了他人生的帷幕。


    這是鐵打的事實。


    所以他必須得遵守這個身份帶來的束縛,即是大夏的規矩。


    就是無論你怎麽荒淫怎麽荒唐,麵子上一定要過得去,雖然他很想直接帶領大軍衝入京城,將林青天,以及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貴族蠹蟲們殺個幹淨。


    但是實際上不行。


    最起碼,也得等到他秦鈺將周邊的諸侯掃幹淨了,他才能將那些玩意一網打盡。


    否則肆意妄為,濫用武力,他會將天下人全部推到對立麵,百姓嫌他沒有個人樣,今天殺使者,明天是不是也得拿他們百姓開刀?


    士大夫覺得他不入流,諸侯一方打心底瞧不起他,各個層級的人都得罪了一遍,屆時他真的成為了徹頭徹尾的瘋子。


    瘋子是沒有辦法建立一個偉大的國家的,更別說得到那些人的承認。


    盡管秦鈺打心底就不稀罕這些玩意,由衷地希望天底下的百姓不再拘泥於階級身份和虛無縹緲的麵子。


    但是社會規律就是如此,秦鈺再強也跳不出這個規律。


    最起碼,目前為止,他沒有這個本事。


    這封勸降書帶來的影響,遠遠超乎秦鈺的預料,它帶來的是一個警醒。


    一個關於他不同於大夏所有人的思想,包括現在河對岸可能處在焦慮中的雲中侯,以及跪在賬外等候他招唿的張德等人。


    就這樣思索著,秦鈺手上動作未停。


    他當著彭武幹癟消瘦的臉頰,大口大口嚼著豬肉,劉越眼疾手快地給他倒酒。


    接待使者,卻一言不發,隻顧自己吃喝,那使者連個座位都沒有,儼然是一副紈絝弟子的模樣。


    不知道隔了多久,賬外等候的眾將們略有些擔憂。


    這位主子是個厲害的人物,但是不代表他們厲害,念及可能發生的戰爭,又迴想起自己在軍中吊兒郎當的時候,心中不免憂慮了起來。


    盡管秦鈺沒有孫典英那些亂七八糟的毛病,手段也厲害,可秦鈺再厲害,那也是他本人的能耐。


    倘若敗了,他也有的是法子逃跑,而他們就完了,誰叫他們在孫典英治理下天天混日子,不是去平頭百姓家搶點雞鴨,就是去偷摸些李子桃子。


    即使在秦鈺這些日子的督促下,改了不少,可長久養成的習慣,多少會有痕跡。


    萬一再發生一些其他的變故,就憑他們的本事,擔得起責任嗎?


    他們心知肚明這位主子,秦鈺能耐大得很。


    闖入軍營殺了孫典英,單槍匹馬一人進入了十萬大軍中與魏王談成聯盟,不可能不知道他們身上這些毛病。


    現下麵對南陽城十二萬軍隊,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帳中打著什麽心思。


    “世子有口諭!”


    這話一出,眾將紛紛心驚肉跳,口諭是隻有皇帝才能用的,傳話人卻毫不避諱。


    劉越掀開營帳,隨意道。


    “請會寫文書的參軍入賬內。”見到眾人神色緊張,劉越複又放緩了言語。


    “其餘的各歸各位,戰前莫要被小人誆騙了,耽誤了備戰良機。”


    此言即出,眾人情知事情未變,紛紛鬆了一口氣,恐懼消散了,他們自知無法幹涉秦鈺的決定,紛紛散去。


    唯有那張德和幾個會文書的參軍進了帳中。


    秦鈺早就吩咐人準備好了筆墨,隨意點了個人讓他寫上一篇駢文,大罵雲中侯不忠不孝,久居江東之地,卻半點人事不幹。


    參軍就是參軍,三下二除五,一片辭藻華麗的文書便出了來。


    秦鈺舉著文書看了半天,眉毛微蹙,將文書撕了個幹淨,抄起旁邊的筆胡亂畫了幾筆,蓋了個大章,隨手扔在彭武邊上。


    “你可以滾了。”


    彭武眼淚都流幹了,揩了揩眼淚,拾起地上的文書倉皇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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