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餘光看向打牌的那群人。


    依舊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三個人打牌,一群人圍觀指點。


    雖然沒人再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不過由於我這突發的小插曲,他們談話的內容陰差陽錯發生了變化。


    “話說迴來,那些人抓到起沒得哦?”其中一個打牌大爺甩出一張牌,開口問道。


    “聽說還沒有,別個(方言,指“他們”)說不定早就聽到風聲,哪陣子鬥(早就)跑了。”


    另一名老頭歎息著搖頭,隨即夾出一張牌,興奮大喊,“小鬼子!”


    聞言,旁觀的大爺忍不住插嘴道:“我說勒些人,真的全是些禍害!簡直是畜生!我恨不得祖墳都給他拋出來燒了。”


    “就是,我當時看到他們翻土的時候,人都傻了,簡直不敢相信在個人眼皮子底下竟然長了這麽多禍害玩意兒!”


    “我也是!”


    隨即,另一道聲音也跟著迎合道:“我現在想起這件事都覺得瘮人,朝圍牆的窗子我都封死了,不然根本睡不著!”


    “你們說說,這些人簡直是喪良心喪到家了!竟然在這種地方種米殼殼!那些娃兒一個個那麽小……哎!”


    聽到“米殼殼”三個字瞬間。


    吳言表情明顯僵硬了一瞬。


    他猛地迴頭,衝那群老頭而去:“你們剛才說什麽,那裏之前種的是什麽?!”


    我被嚇了一跳,那群人也被“我”給嚇了一跳,差點牌都甩了出去。


    “你個小娃娃啷個還沒走,還偷聽大人講話?”


    剛才驅趕我的大爺皺起眉頭,目光聚集過來。


    屋內暖黃的光線打到了我臉上,他剛準備批評我,結果在看到我臉刹那,生生停頓了下來。


    剛才圍牆底下昏暗,他沒看清我的臉。


    這下,他才看清我臉上的幾道劃痕,以及周身泥濘。


    “……天,娃兒你啷個了哦你……?”他連忙起身,想要扶住我。


    然而吳言卻不耐煩地抓住大爺的手,再次問道:“你們剛才說,那裏之前種的是什麽來著?”


    大爺看著我近乎顫動的瞳孔,嘴巴抿了抿,朝四周看了看,深深歎了口氣。


    “米殼殼啊,是米殼殼,小娃兒,你知道它是什麽嗎?”


    米殼殼。


    再次聽到這“三個字”的瞬間,我感覺到內心正湧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悶氣,正快速堵塞我的感知。


    這個名字,好熟悉。


    它是什麽來著?


    “沒想到……竟然是……竟然是……”吳言搖搖欲墜地走進黑暗裏,嘴裏重複念著這句話。


    我能感受到他那一瞬間的無措。


    連他都感到絕望的東西,會是什麽?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我開口問道。


    “言一知啊……”


    吳言終於整理好了情緒,抬起頭,緩緩開口:“……你知道你之前吃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我神情開始變得緊張起來。


    吳言沉默片刻,像是在確認我能不能承受住結果後,才幽幽開口,“你之前吃的,是櫻粟,是櫻粟葉……”


    “我就說怎麽會這樣……不過是……怎麽會上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吳言的聲線近乎哽咽,光是聽聲音就已經浸滿絕望。


    這兩個字,猶如一道驚雷,直接將我劈愣在原地。


    什麽?


    你說它是什麽?


    怎麽會?怎麽可能!你在騙我對不對?


    不,不是的,我不相信。


    吳言一句話直接打碎了我長久以來的所有堅持。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汗毛倒豎。


    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難道……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嗎?


    我大腦不受控製地開始往前迴憶。


    我之所以遭受到如今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打了沈禮,替張小彬鳴不平。


    加上林語的妒忌和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導致被人接連報複。


    我為什麽會為他鳴不平?


    因為我把他視作我唯一的朋友,我覺得他跟我是同樣的人,在如此環境中努力自救的同類。


    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另一個自己。


    我抱著頭,身體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一個可怕的事實開始逐漸變得清晰。


    我為什麽會和張小彬成為朋友?


    因為他說他想考出去,他想當法官,所以主動找上我,想讓我幫他補課。


    他說,在看到我孤勇般站在三樓欄杆外的時候,他自己從我身上看到了跟他一樣的掙紮與無助。


    他覺得,我們或許是同類……


    三樓欄杆……


    我抽絲剝繭地往前倒退。


    我為什麽會站到那裏去?


    因為我想得到母親的肯定,想讓她結束這場冷戰。


    為什麽我要結束冷戰?


    因為我那次考差了。


    為什麽我會考差?


    因為我那段時間長時間亂吃東西,引發了一係列的身體機能紊亂。


    我為什麽會吃那些東西?


    因為我控製不住,一旦不吃就抓心撓肺般,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嗜心……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這東西是……


    這東西竟是……


    是……?!


    我突然感到胃裏一片翻江倒海,本就如薄紙一般脆不可擊的神經,崩的一下徹底斷裂。


    我的大腦開始混亂,各種各樣的想法,情緒,迴憶,開始交織著在腦海裏橫衝直撞。


    “言一知,別再亂想了!”


    我開始感到頭痛,越來越多的,被我遺忘的過往湧現了出來。


    “你好,我叫林語,森林的林,語言的語,媽媽希望我像這片土地一樣,生生不息,你叫什麽?”


    “媽媽說,土生萬物,也能帶來財富,班長你想發財嗎?想的話可以跟我在一起哦……”


    “班長,我真想一直跟你做同桌,永遠不分開……”


    我的頭越來越痛,痛到額頭冒汗,直接跪趴到地上。


    迴憶來得猛烈而淩亂,碎片般的過往猶如一片片帶血碎片,反射出畫麵的同時,又將我的神經狠狠割上一刀。


    “言姐姐,該你吃了……”


    “這個很好吃的……我一直都是這麽吃的……”


    忽然間,那個隻見過一麵的女孩也出現在我麵前。


    她舉起一片葉子,蹲到我眼前:“姐姐,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哦,給你吃。”


    我痛到後背都濕透了。


    跪趴在黑暗中,反胃到幾度抽搐,卻因為胃裏空空如也,什麽都吐不出來。


    “言一知!振作起來!別想,別想了!”


    混沌間,我似乎又聽見了吳言的聲音。


    他想救我。


    但是這聲音似乎隔了好遠好遠,遠到我都分不清自己在何地。


    對了。


    我現在在哪兒呢?


    思緒生拉硬扯間,張小彬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出現在腦海裏。


    “言一知,你是我們班學習成績最好的,所以我想你幫我補習功課,我真的很想考出去。”


    “我不想再在這個鎮呆下去,再呆下去我會死的……”


    “我沒有退路,你懂嗎?……”


    “我想求你,幫我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他想離開這裏……


    我開始大笑,淚水再度滑落下來。


    每個骨縫都痛到顫抖,細胞包裹著絕望,化作冷汗浸滿全身。


    大腦像是被人悶錘砸了數百遍,感覺下一秒快要爆炸。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或許都不會跟他成為朋友,或許後麵的一切……”


    我踉蹌著想要爬起來,卻發現周身一絲力氣都沒有。


    “言一知!言一知!你都是假設!停下!”


    “周雲,還有周雲……她到死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是……”


    我的大腦運轉已經完全不受控製,感覺意識已經被擠壓到很小的角落裏,完全失去了理智。


    “……言一知!”


    “為什麽是我呢?為什麽遇到這些事的人會是我?……”


    “……言一知!夠了!”


    “我不服氣,我好恨啊,我怎麽能跟這些東西扯上關係呢,吳言,我不該是這樣的啊……”


    “……別想了!你身體撐不住的!”


    我跪倒在地上,頭仿佛有千斤重,卻還是忍不住痛苦低吟。


    “……為什麽會這樣呢?我活得好累啊,我好累啊吳言,我想迴家睡覺了。”


    “可吳言……”


    “我家在哪兒啊?”


    渾噩間,我看見遠方隱約傳來兩道交替的白光。


    “言一知!”


    “……言一知!”


    有人在叫我。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


    我提起最後一口氣,奮力抽離出最後的清明,跌撞著起身。


    下一刻。


    “咚!”的一聲悶響,我像一片枯葉般,搖墜著倒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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