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走了兩個時辰,終於帝都在望。


    高大的城牆,筆直聳立在眼前。就如徐驕想的那樣,宏大雄偉,讓人一看就覺得自己渺小,自卑,生出一種下等人的情感,覺得那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


    大開的城門,就像野獸的巨口,吞噬著每一個不屬於這裏的靈魂。


    三貓勒馬迴轉到徐驕身前,低聲說:“莫雨走了。”


    “莫少平呢?”


    “他還在。”三貓說:“這個莫雨,身份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就不怕莫少平出什麽事兒?”


    徐驕輕笑:“她是要告訴我們,帝都是她的地盤,她什麽都不擔心。”


    三貓嘿的一聲:“那她就想錯了,風靈衛再厲害,也管不住我們修羅山。驕哥,還有這個老頭,真是夠可以的。我們一直堵著他的路,這麽明顯的針對,他也能忍得住。”


    “如果他不能忍,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徐驕說:“笑笑一心想到帝都,就是為了幹這件事麽?”


    三貓點頭:“不過,沒想到她會這麽絕。以前隻是說要找到徐府,問個明白。哪想她直接告官,清官難斷家務事,能有什麽結果。估計是小山出的餿主意。”


    “不會。”徐驕說:“小山沒那麽聰明,應該是世子李漁。而且沒有李漁撐腰,笑笑的事,也不會鬧的這麽大。”


    “聰明?這主意糟糕透了。哎呀,完蛋——”


    “怎麽?”


    三貓說:“風盜還指望你靠著徐元的勢力地位,為修羅山鋪陳未來。可之前你著實得罪了他,又鬧笑笑這出兒,這不成仇人了麽?”


    “本來就是仇人。”徐驕說:“風盜功夫不錯,就是有些異想天開了。連三江王都看明白的道理,他竟然沒想到。”


    三貓愣了一下:“你是指莫雨,她一路上所為,就是不讓三江學子順利秋試。怕三江源的人做官,那也不用這麽麻煩,不用給官做就是了……”


    徐驕也想不明白。


    到了城門口,雖然有守衛,可並不盤查。也是的,一路上早就被盤查清楚了。


    過了城門,沿著城牆大街往西,不出十裏就是三江會所。徐驕和三貓壓在隊伍最後,眼看著徐元的馬隊通過了城門。


    隻聽徐元在馬車裏說:“先去大理寺,我看看那丫頭……”


    徐驕和三貓互看一眼,那丫頭顯然是指笑笑。難道這個時候了,笑笑在大理寺那裏……


    徐驕對三貓說:“你先帶人去三江會所……”


    “驕哥,他說的很可能是笑笑……”


    “我知道。不過你那邊也有事要做。”


    “我知道,盯著莫少平,已經吩咐下去了。”


    徐驕說:“不,是吟翠。之前已經跟你說過了,她是唯一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人。必要的時候……”徐驕抬手在脖子上一比劃。


    三貓驚道:“殺了她?”


    徐驕無語:“我是說讓她閉嘴,不管用什麽辦法。她或許看不懂你的紋身,也不知道那紋身代表了什麽,但是個風險。你得解決,對你好,對她好,對我們都好。”


    三貓點頭,羽蛇紋身,代表了修羅山。在這帝都,若是身份暴露,還真有可能迴不去。因為這種事情,並非沒有發生過。


    徐驕跟在徐元車隊後麵,這帝都還真是繁華熱鬧。三江源與之相比,那就是農村與城市的差別。天臨城繁華的地段還好些,頂多算個城鄉結合部。


    馬隊敲響銅鑼。這是開道鑼,示意街上行人避讓。


    還真有用,街道又寬,人群分開兩邊。馬蹄踏著石板啪嗒啪嗒的北行,不過一刻鍾,轉過一個街角,進入一條東西向的寬敞大街,但兩邊沒有買賣人戶,街邊也沒有攤位。


    可不遠處,一群人聚成堆,像是看雜耍表演,時不時的議論幾句。


    徐元的聲音又傳出來:“把人都趕走!”


    馬統領招唿一聲,手下策馬打圈,把圍觀的人衝散。


    徐驕這才看到,笑笑穿了一身白衣,胸前背後寫了兩個大大的“冤”,小山站在她身邊,閉目養神,懷裏抱著那把奇怪的劍。一副莫測高深,隨時想要殺人的樣子,難怪沒人趕他們走。


    “有什麽好看的,都散開散開……”馬統領鞭子甩的唿唿響,把人都趕往遠處。到了徐驕這裏,故意一鞭子抽向他臉頰,徐驕身形微側,便閃了過去。馬統領也沒多想,以為是自己抽空,碰巧了而已……


    早就有人進衙門通知,隻見一個紫袍的官員慌忙跑出來,到了馬車前,行禮說:“大理寺卿常奉安,見過老大人。”


    徐元也不下車:“你就任由這丫頭站在大理寺門前?過往可沒有這樣的事,那些來找你喊冤伸屈的,可沒有她這個待遇。”


    “老大人,不是卑職不想,是卑職不敢。他身邊那個少年,帶著三江源西山營的牙牌,第一天就把大理寺一半公差打成了重傷……”


    “怎麽不去找風靈衛來?”徐元問。


    “老大人,找過了。但此處是大理寺,本就是個喊冤叫屈的衙門。”常奉安壓低聲音:“若是一般百姓,卑職自然擺平。可這姑娘說自己是徐之義的女兒,是您的孫女,連風靈衛也不便插手了。而且三江王世子李漁……”


    “‘不用說了。”徐元能想象得出其中關係的複雜。


    老頭終於下了馬車,徐驕這才發現,徐元身材高大,魁梧健碩,更像是個武將。這個歲數,還有這樣的體魄,實在很難得。


    笑笑眼睛不易察覺的收縮一下,帶著很明顯的恨意。這是徐驕,第一次在她眼睛裏看到情感。不知是什麽原因,他竟感覺到了悲傷。


    徐元走過去,看著笑笑,但卻沒有說話。


    笑笑忽地跪下,高喊:“請大人伸冤,還民女父母公道!”


    常奉安麵露難色。


    徐元用年邁的聲音說:“你要什麽公道?”


    “殺人償命!”


    徐元和藹一笑:“死者是誰,兇手是誰?”


    笑笑直直的盯著他:“死者徐之義夫婦,兄謀當朝首輔徐元。”


    徐元點頭嗯了一聲:“可有人證,可有物證,兇器何在?”


    笑笑臉色微變,過了這麽多年,哪有這許多東西。


    常奉安趕緊附和:“是呀,人證物證,兇器何在。殺人大罪,豈能空口白牙。何況徐之義乃是老大人長子,虎毒尚不食子……”


    笑笑說:“有天理,有公道,有神明……”


    徐驕搖頭,這孩子打小眼睛不好,沒看過真實的世界。她說這三樣東西,無論什麽時候,在任何宇宙,任何星球,不管是人類還是畜生界,都是不存在的。


    常奉安說:“小姑娘,刑法嚴苛。嚴者,需有不二之明證。苛者,絕不姑息以養奸。可不能紅口白牙,汙人清白……”


    “我……”


    “她說的對。”徐元一笑:“我的長子徐之義,卻是老夫派人殺的……”


    看熱鬧的人嘩的躁動起來,誰說虎毒不食子,這徐元老大人親口承認,還能有假。


    常奉安也驚愕道:“老大人……”


    徐元擺手:“徐之義雖是我子,但牽涉謀逆大案,遠遁西陲,我尋訪多年,終於得知其消息。我徐家累世清譽,老夫三朝盡忠,卻不想出了這個不肖子,自要清理門戶……”


    “可當時已經發了明旨平反,父母皆是冤枉的。”


    “平反的隻是謀逆之罪。他勾結朋黨,當年妄議儲嗣,鼓動王子幹爭位,才有了後來朝中分黨分派的禍事,隻此一項便是死罪。明帝是可憐老夫三朝盡忠,不想見我白發送黑發,憐憫而已。當年那些朝官,或死或流,此子焉能例外,不受懲處……”


    常奉安拱手說:“老大人您真是,誒,太也公道無私了……”


    徐元說:“錯了就是錯了。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這話說的大義凜然,周圍的人都安靜了。好像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並不是個熱鬧,而是個悲劇。兒子犯了錯,老子秉公執法,即便聖恩浩蕩,也不願徇私枉顧,寧可殺了自己的兒子,也要求公道正義之長存。


    否則,你如何解釋一個父親,要殺了自己的兒子呢?


    笑笑尖叫道:“那我父母,是否就白死了?”


    徐元長歎一聲:“他本可以不死,誰讓他是我徐元的兒子。”


    “啊……”笑笑好像要瘋,講不出道理來。小山抓住她肩膀,試圖安慰。


    徐驕知道不讓這丫頭獨自麵對,她會將自己逼瘋的。於是喲嗬一聲:“老大人,您這是大義滅親呀。”


    笑笑和小山同時一震,聽出了徐驕的聲音。


    徐元白須微微飄揚,他耳朵還好使,聽出來是那個咄咄逼人的少年。


    徐驕輕拍坐下馬腦袋,這馬真聰明,邁著四方步,擠開人群,慢悠悠的走過去。


    那個馬統領立刻唿喝:“嘿那小子,幹什麽的,少管閑事兒。”


    他雖清楚徐驕身份不簡單,可對他來說,管你什麽身份,隻要不帶牙牌,不拿兵器,不穿官袍,一律視作廢物。若論身後的靠山,當朝首輔徐元,這座山還不夠高麽?


    徐驕說:“不要緊張,我隻是對老大人大義感染,不由得感慨了些。不過,倒是有件事想請教?”


    徐元微微一笑:“說吧。”


    “不是請教您。”徐驕說:“是請教這位大理寺卿常大人。”


    常奉安察言觀色,心裏有底兒,就問:“看你樣子,應該是個書生,是來帝都秋試的吧,你想知道什麽?”


    徐驕說:“敢問大人:徐之義可是定罪的要犯?”


    常奉安微微一愣:“曾涉及謀反大罪,但後來查實,當年王子幹謀反一事,不是其本意,乃朝臣勾竄,明帝曾有旨意:王子幹不知者無罪,特意告知天下。”


    “所以,徐之義是無罪之人?”


    常奉安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麽了,瞧了徐元一眼,又說:“也不能這樣講,罪與非罪,要審過之後才知道。當年事發,徐之義攜妻私逃,三法司還沒來得及審問。”


    徐元歎息一聲:“還需要審麽,他少年得誌,做了文淵殿大學士,又和王子幹交好,勾連同窗為黨,時常聚集,高談闊論。那些犯了事的官員,都是以他馬首是瞻。唉——”


    常奉安說:“老大人莫在憂傷……”


    徐驕一聽這話,又問:“照這麽說來,徐之義罪有應得。那何以到了最後,明帝會對這些人平反,大赦呢?”


    常奉安無語,徐元說:“那是明帝仁慈,不代表沒有罪。”


    “所以你就派人殺了自己的兒子——徐之義?”徐驕說:“常大人,你是大理寺卿,能否告知在下:律法之內,誰有權利殺人?”


    常奉安無法作答,因為隻有律法能夠判人生死。而律法,則是帝王意誌。他們這些官員,公差,還有那些兵士,就像牧羊犬一樣,為主人看著那些綿羊似的百姓。保證不管羊圈裏有多少綿羊長了犄角出來,也不能衝撞主人意誌的藩籬。


    徐元嗬嗬大笑:“這是個好問題。天地有道,人命最大。律法可殺人,公義亦可殺人。”


    真是個狡猾的老頭。


    徐驕拍掌叫好:“敢問老大人,誰能代表公義。”


    “自然是朝廷。”徐元說:“朝廷設立衙府,審獄斷案,便是為了維護公義。又恐疏漏,故設立三法司,以督天下。”


    徐驕又問:“那麽老大人能代表朝廷麽?”


    “你說呢?”


    徐驕沉吟道:“那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隻要是個官,覺得一個人有罪,就可以未審先判,將其或誅或關,刑罰加之。因為,他代表朝廷。”


    即便是沒有讀過書的,也知道這不是個道理。


    徐元微微一笑:“少年郎,現在不是一個官殺人,而是一個父親殺人。家有不孝子,違逆父意,犯下誅族大罪,累積家人。當年徐之義一走了之,其父母兄弟坐受牽連。若非老夫有薄功於社稷,徐家所有人早就先他而去。這樣背上作亂,違逆父命,累及家人者。於法或不至於死,於理,我這個做父親的,卻留他不得。”


    人群中一陣騷動,這話說的很有道理。其中有些年紀大的,還記當年的事。王子幹謀亂,帝都之中血洗滿月,多少家破人亡。其中十之八九都受連累的無辜……


    徐驕無奈。


    殺人就是殺人,誰都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他不是基督教信徒,也不是個廢死主義者。但認知上的差別,無法和這些人談論現代文明法治的含義。


    因為他知道,有些人想法是很樸實的。我生你,養你,自然也有權殺你。


    “那麽徐之義的妻子呢?”徐驕說:“殺自己的兒子,或許還能講的通情理,可連兒媳也殺。我看著怎麽像是滅口呢?”


    “駕,駕……”忽然有趕車驅馬的聲音:“怎麽這麽多人堵在這裏,不讓人走路呢?”


    徐元護衛怒喝:“什麽人……哎呀媽……”


    隻聽到兩聲鞭響,那些護衛被馬鞭抽的滾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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