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當時年僅十一歲,正是最坐不住的年紀,宴會開始不過半個時辰,他便打著哈欠午憩去了。


    一覺醒來,禮部侍郎跪在宮門口,要他替自己和慘死的兒子做主。


    十來歲的孩子能做得了什麽主,隻好去請示母後。


    年輕的太後輕輕摸著他的腦袋,禁了宋聽一個月的足,罰了半年俸祿。


    這樣不痛不癢的懲罰如何能平息董暨心底的憤怒,他日日跪在宮門口,折子一道又一道的往上遞,甚至以死相逼。


    太後卻不為所動,隻又給宋聽加了半個月的禁足。


    “奸佞當道,國將不國!”


    董暨心灰意冷,最後隻留下這句話,就一頭撞死在宮門口。


    血還未涼透,皇帝一道聖旨被送去了宋府,還在禁足的宋聽被擢升為錦衣衛指揮使,有監察百官之職。


    自那之後,他成了皇帝和太後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掌握著朝中大小官員的生死榮辱。


    而懷月這個名字,也隨著兩條人命被遺忘在那場春日宴。


    宋聽如何能想到,原來這個懷月公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暗中尋找的人。


    就是楚淮序。


    原來他們又錯過一次。


    原來他早應該得到他。


    宋聽小心將人扶起來,手掌撫在懷月的臉側:“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懷月垂眸:“奴不敢。”


    宋聽眼眸顫了顫,竟像是被這三個字傷了心神。


    “敢問公子家鄉何處,可曾到過長安?”他小心翼翼地問,仿佛怕驚擾到眼前的人。


    懷月垂眸應道:“奴是揚州人,幼時家裏鬧饑荒,才跟著父母逃難來的應天。”


    “後來父母亡故,幸而媽媽收留,得一口飯吃,從未離開過江南,更未到過長安。”


    老鴇也趕緊道:“是啊是啊,我們懷月從十來歲起就養在奴家身邊,從未離開過醉春樓,想來一定是大人錯認了。”


    “是麽。”宋聽的聲音更輕了。


    他的一隻手掌緩緩向上,拇指指腹覆在懷月左眼之下,輕緩地摩挲著。


    “是了,他這裏沒有你這顆紅痣。”


    懷月仍舊垂著眼不敢看他,溫順得像是任他揉搓。


    “你剛剛、為什麽不敢看我?”宋聽問。


    “奴自知卑賤,不敢汙了大人的眼。”


    宋聽鬆開手,懷月又要再跪,卻被宋聽再度製止,幾乎是懇求的:“別跪,不要跪我。”


    懷月便立住不動。宋聽偏頭吩咐手下人:


    “祁舟,你先帶人走,本座……想問懷月公子討一杯酒喝。”


    宋聽包下了整個畫舫,所有男倌和客人被遣散,舫間隻餘下他和懷月兩人。


    懷月雙手輕撫著琴弦,柔聲詢問道:“不知大人想聽什麽曲兒?”


    宋聽想去拉他的手,又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垂下手臂,視線一錯不錯地落在懷月臉上。


    “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主子不要如此。”


    懷月抬眸掃他一眼,淡淡道:“大人說笑了。既然大人沒有想聽的,那奴就隨便彈了。”


    “主子。”宋聽緩緩在他身側跪下來,“您看我一眼。”


    “大人,奴說過了,您認錯了人,大人是何等高貴的身份,奴如何能是您的主子,大人莫不是在尋奴的開心?”


    宋聽雙眸立時紅了,顫聲道:“可您就是我的主子,宋聽就算是死,也絕不會錯認主子。”


    琴聲驀地頓住,懷月雙手輕放在琴身上,聲音比方才還要淡,幾乎聽不清:


    “那大人何不去死。”


    一盞茶之前,他分明還是個見了長安來的錦衣衛大人誠惶誠恐,連頭都不敢抬的男倌。


    這會子卻像是變作另一個人,連眼神帶聲音都冷極。


    宋聽掌心盡是冷汗,他以一種極為臣服的姿勢跪著、垂下頭顱:“我還不能死。”


    “既如此,大人又何苦在這此惺惺作態。”


    一息之間,懷月身上的鋒芒似乎又被收了起來,他眼含媚態,望向宋聽。


    “大人嚇走了我的客人,包下我又不聽我的曲兒,難不成是想同我春宵一度?”


    宋聽渾身一僵。


    而懷月已經站起身,緩慢地將自己身上的外袍一點點剝落下去,仿佛之前那個叫宋聽去死的人並不是他。


    “住手!”宋聽倉皇起身,將自己的玄色蟒


    服罩在他身上,聲音更顫得厲害,“我不說了,你別這樣作賤自己。”


    他雙手還搭在懷月肩上,後者卻掙了兩下,將那身官服遞了迴去:


    “奴可不敢隨便要大人的衣服,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蟒服是大衍最高的賜服,象征著極大的榮寵,當朝隻有錦衣衛指揮使宋聽被皇帝賜了蟒袍。


    除此之外,誰若敢身著蟒服,那就是僭越,便是死罪。


    可在宋聽眼裏,再華貴的衣服也不及眼前人分毫,他沉聲道:“不過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大人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這身衣服手足相殘、賣主求榮。”懷月道,“大人可是敢說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自然是做過的,他為了爬上如今這個位置,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將,手上早已沾了無數性命,包括眼前人的父母親族。


    他們之間隔著屍山血海和累累白骨,宋聽心想,他怎麽敢再乞求這個人的原諒?


    “大人。”懷月掌心扣在宋聽胸口,輕輕笑了笑,“大人既不想聽奴撫琴,又不要奴,那大人究竟想要什麽?”


    他緩慢地靠近宋聽,兩人之間的距離極近,以至於宋聽已經能聞見對方身上幽幽的冷香。


    那是有別於畫舫之中濃烈的脂粉香的另一種香味。


    很多年前,宋聽初到這人身邊時,就聞過這種香。


    後來兩人親近之時,宋聽還大逆不道地問過對方熏的是什麽香。


    那人同他發絲交纏,用親近之後微微沙啞的嗓音說:


    “我的衣服是你熏的,房裏的香也是你點的,你不知道我用的是何種香?”


    宋聽自然是知道的,他不過是故意要那樣問。


    他嗅聞著眼前人柔軟的長發,笑楚淮序是自帶體香的“香香公主”。


    後者也不惱他,兀自笑了一陣,接著跟他在床上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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