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師父親,我們斷斷續續已向西走了近兩個月,天氣涼了,不得不早作打算啊!” 失捏幹和父親阿魯台在瑟瑟的寒風中並轡走著,議論著。


    “韃靼各部的男女老幼加起來已是近十萬之眾了,”顯然,阿魯台對韃靼部的快速壯大非常滿意,“我已籌劃好了,就在這兒住下,你看,”他用手指著前麵陽光下晶瑩閃爍 的水麵,“這裏是臚朐河的上遊,山巒起伏,坡地平緩,既避風又能收貯日頭,是個過冬 的好牧場!再往前,是臚朐河的幾個支流以及星星般分布的湖泊,水草豐美,山高林密, 估摸著一冬下來,大牲畜也掉不了什麽膘。明年——,嗯,該是虎兒年了,我借猛虎之雄威, 正好大展宏圖,明軍不來則已,若敢來,草青馬肥之時,以逸待勞,再殺他個片甲不迴。” 阿魯台捋著長髯,迴頭看了看望不到邊際的長長的遷徙的人群、牧群和勒勒車隊,很是欣慰。


    “父親,這兒離瓦剌很近了,不會有什麽事吧?”失捏幹的話打斷了阿魯台一直以 來的興奮。征戰三十年了,也許最近的幾個月才是他三十年中最愜意的時候,下有眾多部 屬的擁戴,上有可汗的敬重,最關鍵的就是對南朝的那場勝仗,把多年來對瓦剌戰敗的晦 氣、暮氣一掃而光,使他的威望不僅在韃靼部達到了頂峰,也使整個草原興奮起來,大家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草原的前景,一些百八十人的小部族紛紛前來投奔,韃靼部呈現 了前所未有的上升趨勢,每一個人、甚至各部的奴婢都對阿魯台十分看好,高原上大一統 的局麵好像馬上就要形成了。


    “不會的。”阿魯台堅定地迴答,“嬉戲於林中的告天雀怎敢和翱翔於長空的大雁鬥架呢,再狡猾的狐狸也要躲避牧人的獵狗。我們擊敗大明十萬大軍的事,他馬哈木早該知 道了,近十年或者二十年來,蒙古草原上也包括他瓦剌部,除了窩裏鬥一鬥,得些連草原 狼都不甚滿意的羊骨頭外,還能有什麽,他有過這樣的大捷嗎?沒有,從來沒有。隻有我阿魯台真正領會了成吉思汗的掏心之法,誘敵深入,端了他的指揮群,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任它的蛇身再龐大也沒有用,這比木華黎將大金國的幾千士兵誘進雪窩子還過癮呢!識趣 的話,他馬哈木早該送來牛羊慶賀一番,留著腦袋吃肉總比在草地裏吃泥土好多了。”


    “薩木爾公主下嫁的這幾年,馬哈木安生了好一陣子,牛羊富足,馬群肥壯,連毛發都越來越粗,兒以為,中箭的老虎還會跳起來傷人,何況那小子毫發未損隻死了親爹啊!”


    失捏幹覺得,幾個月來各部的歸附、眾人的恭維,父親還陶醉在勝利的睡夢裏沒有醒來, 若不趕緊叫醒他,一定會耽誤大事。他是太師,是主管軍政的樞密院知院,他要一直睡著, 整個韃靼都醒不了。


    失捏幹繼續敲鍾,“父親知道,”他不得不換了個話題,“從大明皇宮裏傳來的消息, 南朝皇帝聽說丘福全軍覆沒,雷霆震怒,明年要禦駕親征呢!單一個大明雖不足畏,但這 兩年,瓦剌和南朝走得很近,三部頭領都封了王,也算是歸降了南朝,我們若和南邊打起 來,難免腹背受敵啊!”


    “哈!哈!哈!”阿魯台一陣朗聲地大笑,這一笑,是把幾十年國事不利的屈辱都吹散的那種笑,是充滿自信、自足和愜意的笑,也是對即將到來的任何威脅和挑戰的不屑的 笑,連他胯下的坐騎都驚訝地迴望,以為主人又在發布什麽它不大明白的新指令了。


    “孩兒這就不懂了,”阿魯台意氣風發,“狼群若能飽食終日,還會冒死和牧人爭奪 羊群嗎?大明皇宮裏那麽舒服的地方,那麽多漂亮的女人,哪個皇帝願意到這風沙大漠裏 來?明皇帝不過是一時氣憤,過了那個勁兒,氣也就泄了。往前看看,漢人皇帝有幾個願 意帶兵親征的?少得可憐。若是遣大將來,絕不在話下,他的第一上將丘福都被我打敗了, 諸將中還有比丘福更強的?還有誰敢北來?恐怕南朝武臣,人人都在為草原的寸草皆兵而 膽寒呢!”


    他瞥了一眼失捏幹,見他低著頭,依然憂心忡忡,反勸道,“瓦剌和大明走得近這不假,他不圖利又何必南拜?飄香的馬奶酒他是舍不得白送別人的。往長了看,大明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韃靼、瓦剌雖也殺個你死我活,一旦大明打來,他一準不參戰,一準躲在北 金山山頂的樹上看熱鬧,夢想著兩敗俱傷他來坐收漁人之利。”


    阿魯台的分析雖是三十年征戰經驗的積累和總結,聽上去入情入理,但也難免有被勝利衝昏頭腦的驕傲情緒在不斷發酵,失捏幹不想再和他討論了,說不通,但他內心裏卻加 了十分小心。他詢問父親營盤的位置和紮法,阿魯台說:“我們部族的人馬多,就紮在東南朝著大明邊疆的方向;馬兒哈咱在西麵;可汗在最安全的北麵,讓也先土幹離他近些, 靠東北一點;幾部之間相距十幾裏,遇有急事就是個上下馬的工夫。”


    言畢,阿魯台駐足眺望著遠方成片金黃色的胡楊樹林和滿天的晚霞,心中也像眼前的千裏原野一樣空曠、平靜、安全,似乎下一場巨大的勝利就在眼前,無論對誰。他說:“山坡上下和樹林邊的地勢都不錯,擇地宿營,先把氈包搭好,把火生起來,老人、孩子恐怕早挺不住了,山下就是河,冬天鑿冰都方便。”隨即,阿魯台就地宿營的大令傳到了各部間。


    漫長的、殘酷的冬季轉眼就到了。厚厚的、急速行進的黑雲遮沒了遙遠的月光和星光,哈氣成冰,夜色在淒冷的寒風中凝凍成尖尖的利爪刺向一切有生命的物體。異常寒冷和恐怖的草原,稀稀疏疏的雪花轉而變成大片的雪片群魔亂舞般塞滿天地之間。人們蜷縮在氈帳裏仍抖個不停,羊欄裏一片咩咩的畏寒求救聲。西北邊隨風雪傳來了一陣陣悠長淒怨的狼嚎,向黑黑的草原山穀四處漫散。


    就在這疾風暴雪的日子裏,意想不到的兇險隨著飄飛的雪花驟然而至。狼嚎聲突然停止了,工夫不大,一支千餘人的馬隊裹著雪塵衝向了本雅失裏的營盤,在距大營五裏左右的時候,還是被本雅失裏的流動哨發現了,哨兵迅速爬上一個土坎使勁吹起了牛角號,號音在飛雪的裹挾中傳到下一個哨兵,繼而傳遍整個大營。一個身手敏捷的大漢縱馬揚刀削 去了哨兵的頭顱,隨即大吼一聲,徑直撲向了本雅失裏的營盤。


    懶散了兩個多月,侍衛們在睡意惺忪中倉促接戰,尚未弄清怎麽迴事就被殺死在帳前, 但還是一批一批擁堵住了偷襲者的路。東麵燃起了報警的火光,待偷襲者殺到大汗的中心大帳時,裏麵已空無一人。東南麵傳來了陣陣喊殺聲,接著是東北和西麵,估摸是援兵到了,隻聽一聲唿哨,馬隊瞬間就消失在令人抓狂的風雪中。


    小半個時辰,本雅失裏大汗的營盤裏留下了上百具屍體,大部分都是可汗的護衛親兵。 “又是瓦剌,又是馬哈木,這個狐狸、惡虎交配而生的不得好死的早產兒,我沒有他這門子親戚,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本雅失裏氣喘籲籲,咬牙切齒,雖還沒有發現偷 襲者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斷定是他的妹夫——瓦剌部的頭領馬哈木向他伸出了魔爪。


    天光大亮時,暴風雪小了,死去的士兵連同他們的熱血都已經凍僵,覆蓋在了茫茫的白雪下。本雅失裏在也先土幹和失捏幹的陪護下迴到營中查看。失捏幹解釋道:“父親在安排營盤位置時,故意讓可汗的營盤在北麵,以避開瓦剌的風頭,卻不想他還是繞開了丞 相的大營殺到了可汗這兒,真是隻狡猾的狐狸。”


    本雅失裏並不這麽想,剛剛和南朝開了仗,他大明倉促間怎麽會集結大兵來襲呢,偏偏你阿魯台把自己的營盤紮在了東南,而讓我和馬兒哈咱去擋瓦剌,安的什麽心?今天你算滿意了吧?他滿心的怨憤、滿心的怒火,瞪著眼不說話。


    失捏幹又道,“可汗的大營今日再向東南移十幾裏,也先土幹移營到大汗的西麵,完全在我們的羽翼中,不信他馬哈木還會來什麽掏心法。”


    掏心法是成吉思汗首創的戰術,雙方對陣、沒有明顯的優勢時,就集中兵力直搗敵軍的指揮中樞,謂之掏心術,且在他的征戰中屢試不爽。今天,失捏幹把掏心法用在了偷襲者的戰術上,本雅失裏更是別扭,更覺失捏幹要把自己置於死地。


    “移不移營是我自己的事,”他終於憋出了積怨已久的心裏話,“太師父子安排得多周密啊,像星辰拱衛月亮,土丘拱衛大山,可汗還不是險些被敵兵掏心喪命?怎個移法我思慮周全了再告訴太師。今天我哪兒也不去,我要祭奠我那死去的親兵侍衛。”


    阿魯台買他可汗的賬,失捏幹早就不耐煩了,馬鞭一揮率部走了。也先土幹夾在中間很尷尬,瞪著遠去的失捏幹,愣怔了半天道:“小子無禮,我去找他說說。”也帶人走了。


    本雅失裏理都不理,兀自下馬,走到一具凍僵的屍體前,費力地清掉士兵臉上的積雪, 淚水撲簌簌淌下來,又看了幾個,都是同樣的姿勢。那是跟了他十年的好兄弟啊!一路西去又一路迴來,隻有他們才肯這樣舍生忘死,為他賣命。看看他們的姿勢,一個個都是麵朝西麵,麵對暴風雪,麵對兇殘的瓦剌,選擇了拚死的護衛,沒一個是逃跑中被敵兵從後 麵殺死的。他安排收殮遺體,搭起敖包,準備隆重的祭奠活動,讓無所不在的長生天和萬能的佛主共同保佑死者的靈魂別再受到風刀霜劍的攪擾了!


    轉眼間已是虎兒年的陽春三月,韃靼部在大漠荒原的苦寒中度過了一個大戰後豐足的冬季。可到了春天,卻還沒有一點春的跡象,廣袤大漠上似乎還是一派酷寒陰霾的冬景, 雪地表麵微微融化了一些,遠望去,黑一塊白一塊斑斑駁駁,像疥瘡一樣難看。颶風依然如刀,橫行無忌的白毛風個把月就橫掃一次,刺骨的朔風揚起袒露在地上的雪塵、沙塵瘋狂地肆虐著、咆哮著,一座座被西北風蹂躪得幾近難於支撐的帳篷在痛苦中呻吟搖曳,哈 那牆嘎吱吱作響,簡易圍欄內唿號著瑟瑟發抖的羊群,除了唿嘯的、肆無忌憚的、不肯退去的北風裹挾的羊群的哀嚎,草原上似乎又沉寂了。


    忽然,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近了才看清,是阿魯台在歡顏帖木兒等幾個貼身親兵護衛下迎著凜冽的寒風趨馬飛奔,充滿愜意。他們在一座堅固的大帳前下馬,阿魯台一個人進到了黑乎乎的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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