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死樸元和癔生娘娘之後,李之罔並沒有離開,他仍有事要做。


    尋覓穀裏仍有癔生教徒在跪拜祈禱,李之罔沒管,而是來到一個尚未死去的姑娘麵前,問道,“姑娘可知道有位叫竹影的姑娘是否也在此處?她穿了身翠衣,年紀大概在十五六歲。”


    被釘在木雕上已近瀕死的姑娘忽得睜開瞳眸,怨恨的雙目此後在他數個夜晚的夢中出現,“你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你...明明能早點來的,你該死啊!!!”


    說完這句話,姑娘便氣斷身亡,仿佛李之罔才是帶給她痛苦和折磨的仇人。


    接下來他又找了剩下的姑娘們,但沒有人感謝過他,有些人將他當做痛苦的根源,但更多地則是無言。


    對此,李之罔皆默默承受。


    他事先有問過竹影的樣貌,一一對比下來,並無相肖之人,這讓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盡管尋人之路尚要繼續,但至少竹影並未身亡。


    為了固定住少女們,癔生教用四根鋼釘分別穿在兩肩和手腕處,而為了將少女們安葬,他不得不將鋼釘取下。盡管已經足夠小心,但經受過血祭的少女屍體已經變得極為脆弱,第一個少女的手腕就被他活生生掰斷,第二個少女的肩頭更是在他的觸碰下淪為碎塊。


    接連的打擊讓他不得不停下來,掌心尚餘溫熱的碎肉不停錘煉著他仍不算成熟的心髒。


    喘息一陣,李之罔開始繼續放下少女肢體的工作。雖然並沒有刻意去做,但他卻記住了所有少女的容顏,是五十四張不同的臉。


    他抹去頭上的熱汗,在尋覓穀中東尋西找,找到少女們被遺棄的衣物。


    因為並不認識其中任何人,他隻能不顧衣服主人生前喜好,一件一件地隨意給她們穿上,在這個過程中,又有數名少女的屍體碎裂,幾乎和一灘爛肉沒有任何區別,但至少,還有個人形。


    五十四個少女的屍體擺在一起,並不美好。


    生前,她們互不相識,死後,自也不必同眠,李之罔如是想到。


    他在癔生教的夥房中找來一柄鐵鍬,然後在神殿外圍開始挖坑,陪伴他的隻有那些癔生教徒的禱告聲。


    李之罔匆匆挖好五十四個坑穴,隨後抱起一名少女,走入屬於她的墳堆。


    好巧不巧,少女的頭顱突然斷裂,砸在地上,兩顆眼珠奔向兩處。他隻得先將少女的無頭屍身放進土坑裏,又把頭顱和眼珠子撿迴來安上,才算了結了這一樁怨事。


    接下來,他如法炮製,對屍體種種的脫落斷裂形象都坦然受之,無論是屍體忽然睜眼,還是小腹隆起炸出一堆血水,都無法讓他的腳步停下分毫。


    終於,漫長的時間之後,所有少女都獲得了應有之眠,而李之罔也已筋疲力盡。盡管這大部分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隻不過肉體上的疲倦也恰好趁虛而入。


    他靠在石柱上,閉眼調息,耳邊的教眾禱告從不曾斷絕。他並不想去殺這些人,讓他們禱告至死倒是正好不過,盡管禱語並不為贖罪而吐。


    當他睜開眼來,世界已金黃一片,又是日暮了。


    他注意到尋覓穀中有了許多飄忽不定的迷魂,在風中打轉不歇,但都緩慢向著穀頂行進。如果好奇心作祟的話,李之罔恰好能夠明白尋覓穀的由來,但他早已被焚香峽穀中種種怪事驚怕,匆匆看了眼五十四個新隆起的土墳,走出尋覓穀。


    突然撲射而來的夕陽光芒讓他不由舉起左臂遮擋,隨後注意到隨夕陽出現的還有一匹暗黃色的野馬。


    野馬身上側坐著一個少女,但並沒有看向李之罔,而是向著遠方。


    少女穿著綠衣,李之罔不由帶些驚喜地唿道,“竹影?”


    但野馬上的少女並未轉頭,身子沒有絲毫動彈。


    “齊暮齊小姐讓我進穀中來尋你,幸好,雖隔了一些日子,但你仍然活著。”


    李之罔走上前去,野馬上的少女仍是沒有迴應,他感到一陣怪異,緩緩走到竹影前麵,頓時被嚇了一跳。


    隻見竹影的整個臉都被挖空,從眼眶到嘴巴的部分成了一個大洞,腦漿和血肉在裏麵已經發臭,除了成群的蚊蠅在裏麵駐紮啃食,還有一隻怪物的尾巴從挖空的大洞裏溜出來,而這隻怪物的身子已經鑽入咽喉中,正在吸嚼營養。


    李之罔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怪物的尾巴,將其抓出,發現其竟然是在池塘中遇見的金眸怪物。他一腳將金眸怪物踩死,原來竹影同他遇見了同樣的事,隻是他僥幸逃過,而竹影卻沒能甩脫,以至於淪為怪物的養床。


    隨後李之罔開始清掃竹影的屍體,發現一共有三隻金眸怪物,一隻在臉部,一隻鑽進了小腹中,將胃髒啃的一幹二淨,並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蛋卵,陷入沉睡中;還有一隻在左腳的鞋子裏,自然也是被啃食地一幹二淨,隻是並未下蛋,反而唿唿大睡。


    他將三隻金眸怪物一一抓出殺死後,才來得及給早已死去數日的竹影道歉,隨後思慮起其小腹間怪物蛋的問題。


    經過一番考慮,李之罔決定還是得先過問齊暮才行,況且有野馬在此,迴到齊暮身邊花不了多少時間。


    他輕撫野馬鼻子,又摘了些鮮草喂下,便跳上馬背,將竹影的屍體抱在胸前。


    野馬性子平和,並不燥烈,雖沒有韁繩,但李之罔還是勉強控製住野馬,指引其往來時路走。


    路上,他打了諸多腹稿,如何讓齊暮接受竹影已經身死的現實,並準備隨時安慰她。


    “齊小姐。竹影,我帶迴來了。”李之罔讓野馬停在洞穴外頭,跳下馬背把竹影背在身上,往裏走去,見洞穴內黯淡無光,不禁生起一絲疑惑,齊暮怎麽沒有點火。他想到,興許是晚上點火不安全,但走到裏頭,不僅沒有齊暮的迴話,甚至她整個人也消失不見。李之罔見此,又是一聲,“齊小姐?”


    最開始,李之罔並沒有想到齊暮讓他去尋找竹影隻是為了支開他。


    他幾乎是把竹影的屍體放下,便又騎上野馬往迴疾馳,不知道唿喚了多少次齊暮的名字,卻從未傳來過她的響聲。


    無數壞的結果開始在李之罔的腦袋中盤旋,他盡力不去想,但可怖的結果就如正午下的影子般,縈繞在他每一次狂奔,每一次疾唿,和每一次短暫的歇息中。


    去而複返多次,齊暮的身影從未出現,她就像死了般,徹底地消失在某一個時間的節點。


    “我...”幾日的尋找,李之罔終於是支撐不住,迴到了洞穴。他靠在石壁上,雙眼布滿血絲,悔恨道,“當時你說要跟我一起去,我覺著護不著你,便拒絕了。若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我怎麽都得讓你跟我一同上路啊。”


    說著,他的身子慢慢滑倒在地上,然後這時,他才注意到,交給齊暮用的被褥好生地放在一旁,和他離開時的樣子毫無分別。


    李之罔起了警惕,開始檢查洞穴裏的其他東西,發現無論是他的還是她的,都保持著最開始的模樣。


    雖然很艱難,但他還是得到了一個充斥著冷漠和現實的結論:那日在他離開後,齊暮也很快離開了,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像是一次無聲的訣別。


    李之罔想到這兒,便再也堅持不住,抓過被褥蓋在身上,很快睡熟過去。但他並沒有睡多久,幾乎隻一個時辰便醒了過來,一陣腐臭的氣息時時刻刻都在侵擾他的安眠。


    在發現竹影的時候,她就已死了有個幾日,身子雖然腐臭,但李之罔歸心似箭,並不在意。而在尋找了齊暮幾日後,竹影腐爛的程度更為加劇,身子已經開始逐漸膨大,不管是哪兒都有白灰的蛆蟲爬出來。


    不知是麵對腐物的惡心還是其他什麽原因,李之罔有心頭暈。他盯上竹影一陣,泛著要嘔吐的衝動打來清水。本想著給竹影清洗下身子,但隻把她臉上大坑裏的蛆蟲挑完,李之罔就再按捺不住,跑到旁邊蹲下一頓狂吐。


    他有想過直接把竹影燒了,但不知為何,最終並沒有這麽幹,或許,他還在幻想齊暮能突然迴來,最後見一見她的仆從。


    但如此拖下去也不是個事,李之罔隻得把竹影身上已經發爛發腫的肉全部剜去,又把她腹部整個掏空,把怪物蛋取出來,這才稍微緩解了她腐爛的速度。


    “不能再待在這兒了,我們得動身起來。”現在每一天,李之罔都會給竹影洗一遍臉,不然一到早上她臉上就又滿是蛆蟲。做完洗臉的工作,他把竹影背在身上,騎上野馬,信誓旦旦道,“再找她五天,如果還找不到,我就把你燒了,她總得為自己的不辭而別付出代價。”


    李之罔並不知道該怎麽才能找到齊暮,甚至來說,她有很大的可能已經死了。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齊暮特意支開他,除了孤獨的去死還能幹什麽。


    既然沒有方向,那就全憑天意。


    他不去控製野馬,馬兒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河流、高山、平原、森林,一盡去得。他也不下馬,隻在馬上歇息,偶爾喊上兩句齊暮的名字,不管有沒有迴應。


    漸漸地,他注意到了自己太過虛弱,但並沒有當一迴事兒。如果一具已經接近徹底腐爛的屍體整天趴在你的背上,成群的蛆蟲掉到你的衣裳裏,無數的寄生蟲借著屍體的溫床往你身上遷徙,想來你也不會好過。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李之罔還是越來越睜不開眼,他已經不管白日黑夜,不去想會不會遇到惡賊攔道,隻在心中默默數著時間,隻要五天時間一到,他就停下馬來,把竹影燒了。


    五天很快就到了,然後李之罔擅自更改期限,提到了十天。


    隻是他並沒有等到第十天,在第七天的時候他身下的馬就死了,懷疑是被竹影身上的各種寄生蟲給感染了。


    李之罔沒管野馬,隻是把竹影重新背起來,繼續往前走。


    如果他迴頭看的話,或許會停下腳步,因為那匹野馬全身都綻放著灰綠色的花朵,就如此時的他一樣。


    但李之罔沒有,他佝僂著身子,一遍遍地喊道,“齊暮,我找到竹影了,你在哪兒?”


    ...


    “齊暮,我找到竹影了,你在哪兒?”


    李之罔終於再堅持不住,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他想著,隻能到這兒了,先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把竹影燒了。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隨後就再無所覺。


    當他醒來的時候,身子的種種不舒服已經蕩然無存,齊暮跪坐在旁邊,凝視著眼前燃起的熊熊大火。


    李之罔坐起來,喘上口氣,也盯著大火,他知道,這是竹影的屍體。


    大火熄滅之前,二人都沒有說一句話。


    “或許,你該給我個解釋。”當齊暮起身去收拾竹影骨灰的時候,李之罔終於承受不住沉默的迷茫,開口質問。


    “有朝一日,再迴到拒敵城,我要把竹影埋在她最喜歡的那棵杏樹下。”


    李之罔搖搖頭,有些生氣,“你明白,我不是問這個。為什麽要不辭而別?”


    齊暮撿骨殖的手頓了頓,又恢複到原來的速度,淡淡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麽。你去了幾天,我以為公子再也不會迴來了,這才離開,何談不辭而別。”


    “滿嘴謊言!”李之罔有些不耐,站起身來抓住齊暮的手,迫使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現在,告訴我,為什麽一個人離開。”


    “沒有為什麽。”齊暮從始至終都表現地很從容,像一位大徹大悟後獲得永恆平靜的賢者,“你捏疼我了。”


    “這是你自找的!”李之罔狠盯齊暮一眼,還是放開,迴到原位坐下。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中,直到下起細雨來。


    齊暮伸出手來感受雨點打在肌膚上的觸感,忽得察覺到頭上多了把油紙傘,詫異地往身旁看去,隨即莫名地移了移身子。


    “謝謝你把竹影的屍體帶了迴來,也讓我見到了她的最後一麵。”


    “剛才我不該對你這麽兇。”


    “沒事。”齊暮搖搖頭,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按下去。


    李之罔伸出手來,觸碰到雨滴,看向她道,“下雨天,似乎總會讓人感到孤單和冷淡,好像這些雨絲,把我們每個人都隔絕開了。”


    “即便沒有雨絲,每個人還是一樣的孤獨。”


    “是啊,雨絲並不重要,有或沒有,都是一樣的。”李之罔輕笑聲,繼續道,“可是我卻能伸出手來截住雨絲,就像現在我正在做的這樣。”


    齊暮有如顫栗般抬起頭來,終是搖頭,複埋下頭去,“雨太冷了,收迴去吧,肯定會把你凍疼的。”


    “不怕,隻要手心足夠滾燙,別說冷雨,就是人心也能捂熱。”


    齊暮從未聽過這樣的話,頓時有些慌亂,但還是下意識地抵抗般小聲道,“我什麽都沒有了,不值得你這麽做。”


    “正是你什麽也沒有了,才值得。”李之罔一步步走入她的心,拉起她的手,用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改變的赤誠道,“如果你什麽也沒有了,那就先擁有我吧。”


    少女感受著男人指尖厚厚的繭子,好多年了,她終於觸碰到了比她更為溫熱的體溫,讓人倦怠與懷念。


    天上的癔神看到這幕,終於是滿意地收迴目光,雖然有些曲折,但大致還是朝著祂所預想的方向前進。至於額外加了些佐料這件事,那也沒辦法,畢竟錯過這一次,這小女孩兒可就真沒救了。雖然這小女孩兒以後還是一樣沒救,可現在她得活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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