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淵裏不斷地墜落,這種感受不知為何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可是當他環顧四周,卻都是茫茫的黑暗,這不是夜幕,也不是潑灑的墨色,隻是最純粹的漆黑,沒有星光來點綴,也沒有燭火能夠照亮,沒有寒冷也沒有溫暖,他獨自置身其中,隻是下墜著。


    視線望著高處,那裏也不是他的來處,不是翻湧的雲海也不是洶湧的汪洋,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但他卻覺得自己並不抗拒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好像那些鋪滿了所有地方的黑暗是能夠讓他安心的最後的一切。


    他突然記起來,一路走過,他已經見過了許多東西,耳邊聽聞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話語,那些嘈雜的喧囂和安詳的靜謐,最後都凝結成一個個身影。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雖然依舊感覺到自己在向下墜落,但是他卻能夠伸出手,輕輕觸碰那些黑暗裏的身影,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山巔、瀑布、原野、森林、荒漠、城鎮、樓閣、小舟、汪洋,他走過了那麽多的地方,雖然視線隻能瞧見低矮的東西,可是望著那些地方,卻好像也看見了無數紛繁的交織。


    那是數不清的細線在拉扯和構建,那是牽掛在他的手中也懸吊在他身上的紐帶,那些斷裂的地方在慢慢彌合,那些模糊的影子在慢慢變得清晰。


    直到黑暗裏出現了另一個身影,背對著他,沒有光亮照射的地方,卻將那並不寬廣卻高大的影子籠罩著他,於是他就感受到了溫暖。


    可是頭頂有雨水落下,他伸出手,看見了稚嫩的手掌,擋不住雨水灑落在臉上,於是打濕了他的眼睛和臉頰,分不清是否流下了眼淚。


    最後他聽見一個聲音,那個背對著他的人,語氣溫和地輕聲說道:“君衣,乖,爹爹需要去一個地方,很快就迴來的,好嗎?”


    他張口說:“好。”難以控製的,他脫口而出,可是他感受到心中有另一個聲音在不斷呐喊尖叫,那個稚嫩的悲傷的聲音在哭喊,要他留住那個背影,不要去往孤獨的山,也不要孤獨地留在那裏。


    他抬眼看著四周,崩塌斷裂的城牆從塵埃中升起,破碎淩亂的街道在視線中鋪開,衰敗黑暗的店鋪一座座林立,像是一個個墓碑。


    遠處,一座孤獨的山和孤獨的宮殿不斷遠去,直到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卻還是能夠聞到那個味道,像是鏽蝕的鐵。


    最後他察覺到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不知是他閉上了眼睛還是四周的黑暗變得更加深邃,於是視線中空蕩蕩的,隻有他依舊在往下墜落,也不知道此處的深淵是否有盡頭,還是要他就這樣沉淪睡去。


    他覺得自己閉上了眼睛,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輕鬆愜意,世間一切都從他的肩上卸下,他沒有什麽顯赫的名聲,也沒有非要去做不可的事情。


    就這樣睡去,可以嗎?沒有人來迴答他,但他期待一個溫和的穩重的聲音響起,那個無論是對待病人還是對待陌生人都始終溫文爾雅的人,好像隻要開口與他說一句話,哪怕在深淵裏這樣千年百年地墜落,也可以讓他什麽都不再去懼怕和負累。


    可是為什麽這麽久了,他還是隻能呆在黑暗裏,竹屋裏的燭火何時亮起,那個人還會站在屋簷下等他迴家嗎?


    不,不能就此睡去,哪怕這樣可以放下一切,他不需要去想有關複仇也不需要去想有關責任,他就隻是一個可以肆意放任自己舍棄一切的人。


    但他終究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沒有人將他抱在懷裏帶他遠離血與火,也沒有人會始終牽著他的手陪著他,然後告訴他去往山巔看一眼這個世界的美好。


    可是他不能就這樣墜落,他還有要去的地方,他還有要見的人,他需要說一句抱歉,也需要說一句好久不見。他睜開雙眼,看見了一點光亮在黑暗的最深處慢慢浮現。


    那是一個白色的影子,慢慢清晰勾勒,隱約捕捉到更多的色彩,懸掛腰間的翠綠和朱紅。


    那是一個滿頭黑色長發的年輕人,臉上還殘留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與一往無前,那個年輕人與他伸出手,然後說:“你好,顧枝。”


    “顧枝?”“顧枝。”“顧枝!”


    有人在喚他的名字,他要醒來。


    於是顧枝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日光從窗外灑落,溫暖的光亮刺入他的眼中,可是他卻不願再閉上雙眼,哪怕眼角流下了淚水,可他依舊貪婪地注視著日光。


    耳邊傳來了鳥雀的鳴叫,還有湖水敲打岸邊石子的清脆聲響,最後屋簷下的風鈴聲將他完全喚醒。


    顧枝眼中的光彩匯聚,眼前所見慢慢清晰,他聞見了熟悉的味道,混雜著藥草的清香和甜美的花香。顧枝伸出手撫摸著身下的床鋪,被日光晾曬過的被子散發出好聞的氣味,讓人不自覺地將全身心都鬆懈下來。


    顧枝試著撐起身子,可是體內骨骼發出哢嚓作響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但是並沒有疼痛傳來,他緩緩坐起身,清晰感受到自己體內氣海處傳來一股暖意,就好像那座靜謐的潭水也被日光曬過,於是溫暖浸潤著那個盤坐於湖水高處的孩子體內,讓緊閉著雙眼的孩子嘴角露出笑意來。


    門被推開,顧枝轉頭看去,白念媛端著一碗藥湯走進來,然後就看見顧枝已經醒過來坐在床邊。


    白念媛愣了愣,然後就要轉身喊人過來,顧枝抬起手打斷道:“不用喊,這不是已經醒過來了,沒什麽事了。”白念媛隻好端著藥碗走進房裏,顧枝伸手接過藥湯一飲而盡。


    顧枝皺著眉擦了擦嘴角,然後試著扭了扭脖子,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骨頭和經脈都在舒服地呻吟,顧枝唿出一口氣,問道:“我睡了多久?”


    白念媛想了想說道:“如果從瀚兌海域算起,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如果從到達奇星島算起,過去了五天時間。”


    顧枝點點頭,並不覺得意外,雖然其間他也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幾次,但能夠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傷勢實在算不得簡單,所以不管是體內的真氣小人逼著他這般沉睡,還是真的體魄神魂都支撐不住了不得不昏迷,他終究需要這麽一段時間來修養和停歇。


    顧枝在原地坐了一會,然後站起身問道:“你師娘呢?”白念媛下意識伸出手指著屋外山林的方向,說道:“扶音姐姐去山裏采藥了。”


    顧枝點點頭,然後轉頭看向白念媛說道:“你怎麽不喊師娘了。”白念媛神色茫然地說:“這是扶音姐姐要我這麽喊的。”


    顧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後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白念媛這才想起來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問道:“師傅,你怎麽知道扶音姐姐也在這裏?”


    跨出門檻的顧枝頭也不迴,語氣平靜地說道:“這裏是我們的家。”


    說完,顧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路中,因為還是無法輕易動用修為,所以顧枝直接跑了起來,動作迅捷,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


    白念媛站在原地撓撓頭,然後就端著藥碗走向灶房去了。


    熟悉的山路雖然長著些陌生的雜草和灌木,可是顧枝沿著那些聳立的樹木和蜿蜒的落葉,卻根本不需要如何去辨別方向就能夠來去自如,這裏的道路他太過熟悉了,熟悉得哪怕閉上眼睛也絕不會迷失去向。


    雖然白念媛隻說了扶音在山中采藥,可是顧枝知道她會在哪,青瀲山裏那些長著草藥的地方和適合栽種采藥的地方,恐怕這世間再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的了。


    顧枝奔跑起來,好像自從修行以後,他就很少這樣邁開雙腳簡簡單單地奔跑,不是運轉身法就是動用修為趕路,可是此時迎著吹來的風,他覺得這樣的奔跑好像不自覺地就讓人放鬆下來,什麽也不用去管,隻是為了一個目標拚盡全力地去前往,然後所有的疲累和倦怠積攢著,隻要最後抵達了目標,也許是遇見了一個地方,也許是重逢了一個人。


    邁步跨過地上微小的溝壑,積蓄的雨水倒映出一閃而過的身影,顧枝漸漸放緩了腳步,他慢慢走近那個在山林圍繞中獨有一方天地的藥園。


    此地不遠處有一條通往半山腰潭水的小溪,雖然除了雨季的時候幾乎沒有多少流水,可是隻用於灌溉這麽一處小小的藥園子也已經足夠了。


    那幾條從藥園外通向此處的渠道都是顧枝當年親手挖出來的,記得那時年紀小,也剛剛開始習武,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身用不完的氣力,可以從早幹到晚,居然隻用了四五天就竣工了。


    顧枝推開藥園子外隻當作裝飾用的木門,這個園子因為好一段時間沒有細心打理了,已經沒有多少藥草栽種其中,雜草占了大部分的地盤,可還是有些堅韌倔強的草藥生機勃勃地生長著,哪怕被丟在此處不管不顧,也還是有著獨屬於自己的生命,它們不需要旁人的期待也不需要另外的關照,有著隻屬於自己的輪迴。


    藥園子的深處,一個身影蹲在地上慢慢將雜草都拔幹淨,她沒有去采摘那些獨自生長的藥草,隻是耐心地細心地將所有無關緊要的雜物都清理幹淨,然後又將曾經有過滿園生機的土壤翻檢修整。她做得專注,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到來,在這個地方,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懼怕和擔憂,因為這裏是她的家,是他們的家。


    一隻手掌從身旁伸過來,將地上擠在藥草旁邊的雜草連根拔起,她的動作突然頓住,身子都好像僵硬了起來,可是她沒有轉頭去看,也沒有開口說話,她彎著腰慢慢往前走著,依舊認真細致地將那些雜物從藥草地裏清理幹淨。


    他便安安靜靜地跟著,也不說話,他們在園子裏慢慢走著,沿著土壤地走了一圈,最後才在流淌著溪水的溝渠前停下腳步。


    她站在水邊,然後突然抬起腳輕輕一躍,便落在了溝渠的另一邊,他站在原地,上前一步,卻始終站在勾溝渠的這一邊。


    她背對著他,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麽,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開口說話,可他們已經無需言語,便知道彼處心中最想要言說的話語。


    顧枝率先開口,他輕聲說道:“扶音,我迴來了。”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轉過身來。


    女子的臉上流著淚水,可卻隻是歪著腦袋看著他,似乎不確定眼前站著的真是顧枝,顧枝一步跨出邁過了地上的溝渠,他將扶音攬入懷中,然後低聲說道:“對不起。”


    扶音伸出手落在顧枝的背上,然後雙手手臂慢慢握緊,最後將顧枝緊緊抱住,似乎怕他消失不見了,顧枝輕輕握住扶音的肩膀,他低下頭倚靠在她的肩頭,等待著她說話,然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扶音輕聲說:“顧枝,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當年還在奇星島上的時候,他們形影不離,後來扶音去了光明島,他們便隻能每年見個三四次,再後來到了方寸島,好不容易又能夠住在一處相伴左右,可是顧枝離開了方寸島,扶音也去了出雲島,於是他們隻能在那一年的時光裏遙遙對望。最後最後,顧枝從秦山墜落,扶音去了蓬萊又迴到人間周遊天下,他們已經,好久不見。


    青瀲山中的道路雖然總是會被樹木和落葉所遮掩,但是去往山頂的道路卻已經被前人摸索清楚,顧枝和扶音更是從小便知道如何循著最安全和便捷的道路去往山巔,雖然小時候的他們這麽做總是免不了會被先生責罵,可那時去到了山巔所親眼看見的日出日落還有山海萬裏,都是他們記憶深處抹不去的記憶。


    也許如今迴憶,在那些漸漸斑駁卻依舊清晰的畫麵中,還有那個滿頭白發的男人擔憂又細心的責問。


    顧枝和扶音離開了藥園子走向山巔,顧枝將扶音身後的背簍挎在肩上,山間的道路不知何時又多了些嶙峋的石頭和歪曲的樹根,可他們依舊沒有迷失方向,就像這座山好似千百年都會永遠不變地屹立在海邊,山巔的位置也一直就都在那裏,不會因為離開了太遠或者太久便消失不見。


    顧枝伸出手牽住扶音的手掌,將她拉上了石頭,他們並肩往前走了幾步,便看見了光亮從山林的間隙中穿透而出,帶來了拂麵的風。


    青瀲山的山巔如今已經鮮少有人踏足了,畢竟青瀲山如此廣闊,暗藏的危險也算不得少,能夠行走在其中狩獵和采藥就已經殊為不易了,倒也沒有多少人還有閑情逸致來到山巔欣賞一番景色。


    又也許是因為圍繞著青瀲山的道路變得多了,人們反而忘卻了最初去往深處和高處的那些舊路,一步步,總是通向了過去和迴憶,但更多時候,一切都迴不去了。


    山巔的景色依舊還有幾分熟悉模樣,在山林蔓延至此的盡頭附近,當年孩子堆疊的怪石還散落在地,上麵被刻劃出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如今已經辨別不清。


    扶音坐在山巔的一塊圓石背麵上,歪著腦袋看向那些怪石,笑著說道:“現在都快忘了那個時候在上麵寫了什麽了。”顧枝輕輕放下背簍,然後坐在石頭上,他們的肩頭依偎在一處,顧枝想了想說道:“我記得我寫過你和先生的名字,應該還有魏先生、少竹先生和魚姬的名字。”


    扶音笑著點點頭,然後似乎沉浸於往事的迴憶中,隻是那樣低著頭不說話,山頂的風吹拂而過,將女子的發絲吹蕩至顧枝的麵龐,顧枝伸出手細心地將扶音微微散亂的頭發挽著耳後,扶音突然抬起頭看著顧枝,然後看著他的滿頭白發靜默不語。


    顧枝笑了笑,看著扶音的眼睛說道:“怎麽?嫌棄我長得老了?”扶音搖搖頭,然後還是那樣靜靜地看著顧枝,然後輕聲說:“有點想先生了。”


    顧枝伸出手挽住扶音的肩膀,將少女纖細的身軀攬入懷中,顧枝低下頭將腦袋倚靠在扶音的肩頭,輕輕說道:“那我們便不走了好嗎?”


    扶音伸出手拍了拍顧枝的後腦勺,問道:“你不去報仇了?”顧枝搖搖頭說道:“不去了。”


    扶音卻笑了起來,然後緩緩說道:“顧枝,你總會去做那些應該去做的事情的,對嗎?”說著,扶音捧著顧枝的臉,靜靜地看著少年那依舊璀璨如初的眼眸,她低聲說:“我相信你,這一次,我會一直陪著你,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一個結果,也會有答案。”


    顧枝也看著扶音的雙眼,不知為何,隻是看著她眼中那流淌的光彩,顧枝便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任何的負累和委屈,如今的“地藏顧枝”在傳聞裏無所不能,但他永遠都隻是那個在雨夜中救下了扶音的少年郎而已,他此生救了一個人,也隻為了一個人。


    但還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關於仇怨,關於情感,為了過往,也為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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