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上,船帆隱沒於驚濤駭浪之間,冒險跨越海域的航船小心翼翼地躲開了穿梭於各大海域之間耀武揚威的魔軍戰艦,卻沒能躲開天災的降臨。


    於是掌舵的船長和海員隻能竭盡全力地支撐住船隻不至於徹底迷失方向,然後沿著海圖的指引去往聖坤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處。


    隱隱約約的,在電閃雷鳴和風波起伏中,似乎能夠看得見那座孤零零漂浮在聖坤海域邊緣處的島嶼,從來就是無主之地,可是因為千年以來無數走投無路之人的匯聚倒也成了一座汪洋上說得上名字的孤島。


    那座名為方寸島的小小島嶼曆來是魚龍混雜之地,所以途經的航船甚至都不願意以此作為停靠休歇的中轉之地。


    可是今日的天氣實在太過糟糕,能夠僥幸遇上一座不算是荒蠻不堪的島嶼就已是足夠的幸事了,所以船長在問過了船上幾位從鄆荒島和嵐涯島登船的旅客的意見之後,便決定先暫時在方寸島上稍作周轉,至少等到海麵上的風浪平緩些再說。


    其實這艘小小客船的船長也算是經驗嫻熟的航船老手了,可是以前那麽多年行駛於這條航線都沒有遇到過這般險絕的風浪,反倒是如今險要時候還屋漏偏逢連夜雨,所以哪怕對於那座傳聞裏不算太平的方寸島有所敬畏,可船長還是吩咐船員準備停靠方寸島的港口,不必深入島嶼去,隻在岸邊休歇一夜,等到第二日風浪平息了些就繼續起航。


    航船緩緩停靠,在搖搖晃晃之間木板長橋搭在了船舷和港口的相接處,船上有行客在船員的指引下走到岸上,港口不遠處是一座籠罩在黑暗裏的深山,附近倒是還有亮著燈火的小鎮和村寨,船員和行客們打算去那些村鎮裏落腳,而航船而係掛在岸邊,留下了兩位船員在不遠處看管。


    奇怪的是,如今方寸島的港口附近居然停著許多高大巍峨的樓船和貨船,至少岸邊卻沒有貨物也沒有船夫,隻有那些沉重高聳的船隻靜靜地停靠在潮起潮落的岸邊,讓人一眼看去都不免覺得喘不過氣來,就像是看見了一座座高山。


    有船員冒著雨走到一處船艙外,抬起手使勁拍了拍艙門然後扯開嗓子喊道:“客人,我們到岸了,今夜先在島上修養一晚,明日再繼續出發。”船員怕船艙裏的客人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還伸出手掌重重砸了幾下艙門,然後就看見緊閉的門緩緩打開。


    一片昏暗中走出一個滿頭白發的身影,身形瘦削孱弱,行走時總是微微低著頭,顯得有些佝僂。


    那個身影緩緩抬起頭,船員嚇了一跳,不由得後退了幾步,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就像是話本故事裏所說的鬼魂一般,已然沒了活人的生息,可是船員卻清晰地聽見那個“鬼魂”咳嗽了一聲說道:“多謝告知,我們這就下船。”


    說完,那個身影便要走出船艙,船員又往後退了幾步,見那人打算去喊其他那兩位還在船艙裏沒出來的客人,船員便點點頭然後有些落荒而逃一般地轉身離去了。


    直到離去了好遠他才敢慢慢停下腳步,可是卻感受到自己的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著,就像是剛從鬼門關裏走了一圈,如今好不容易劫後餘生撿迴一條命便不由得鬆了口氣。


    船員下意識迴頭看了一眼,心裏嘟囔著船長怎麽連這麽古怪的人都接上船,雖然如今日子是不好過了,但也沒必要掙這種不明不白的錢吧,要是一不小心船上混進來個什麽煞神,那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船員晃了晃腦袋不再多想,他趕緊跑下船去,隻覺得自己如今全身冰冷,要立即去燈火處暖暖身子。


    顧枝還沒走到魚姬的船艙外,就看見身披灰袍重新戴上兜帽的絕美女子已經走了出來,魚姬看了一眼顧枝,點點頭,然後走到白念媛所處的船艙外叩響門扉,等白念媛收拾好東西走出來,他們三人便也走下了船,去往港口不遠處的那座小鎮裏修養一夜。


    冒著雨,三人好不容易才走過泥濘難行的道路推門進了一間燭火明亮的酒館裏,此時裏麵擠滿了從船上下來的船員和行客,不過除了船員們還能熱熱鬧鬧地高聲言語以外,其餘那些惶惶不安的行客都隻是各自呆在一個角落裏,看來也都從其他島嶼上交了一大筆錢準備逃難去往如今還算太平安穩的玉乾海域的可憐人。


    顧枝三人也是假扮做無家可歸的落魄人上了船,冒險走船的船長可謂是獅子大開口,不過好在魚姬早有準備,勉強足夠三人登船,隻是顧枝便又在魚姬的帳簿上被記下了重重的一筆,顧枝倒是看得開,沒事,債多不壓身嘛。


    此時坐在酒館裏,渾身上下搜不出一顆銅板的顧枝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魚姬,而白念媛從白家村逃亡離開身上自然也沒有帶著什麽盤纏銀兩,所以師徒二人可憐巴巴地等待著魚姬善心大發“施舍”一番。


    魚姬就當作沒看見顧枝可憐無辜的眼神,抬手招唿店小二點了兩壇酒和幾樣酒館裏的招牌菜,顧枝和白念媛這才收迴視線,老老實實坐在原位等著酒館的酒菜上桌。


    白念媛坐在椅子上抬眼環顧著酒館,雖然和白家村裏的酒館天差地別,可是這番景象還是不免牽動她的記憶,顧枝察覺到她的視線,輕聲開口問道:“想家了?”白念媛收迴視線搖搖頭說道:“沒有家了。”


    顧枝靜靜看著白念媛,然後突然問道:“你真的想好拜我為師了?”白念媛抬起眼睛看向顧枝,眼底有些不解。


    顧枝伸出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雨水,然後神色平淡說道:“雖然那個時候在慶鶴山後山我是想著用盡辦法把你帶走就好,可是也沒想到你會那麽快就下決定拜師學藝,說實話,其實你根本就還沒明白什麽是武道修行什麽是武林江湖,所以如果就看著你這麽一頭霧水地闖進武道中來,我這個便宜師傅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白念媛看向顧枝,她一開始還以為顧枝是後悔收自己為徒了,不過聽起來顧枝好像隻是想要再聽一聽她的想法而已,畢竟那個時候被憤怒和仇恨充斥了心神的白念媛其實根本沒有什麽清醒思考的能力了。


    後來顧枝開始教導白念媛習武的時候就說過武道登高可以有所向往但不能被執念桎梏,於是白念媛也學會了在修行時暫時壓抑住那些洶湧激蕩的心緒起伏,當然這其中也有魚姬的功勞,因為顧枝不在的時候代師授課的魚姬可是毫不留情,隻要白念媛有絲毫的動作差錯和姿態缺漏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打罵,好在白念媛的心性還算堅韌,也是咬著牙不服輸的性子,所以才沒有輕易言棄。


    可無論是顧枝旁敲側擊地詢問還是魚姬冷嘲熱諷的指點,白念媛都能聽得出來他們對於自己選擇武道修行的憂慮,她不明白所謂真正的修行究竟是怎麽樣的,可就像她在慶鶴山後山時迴答顧枝的那樣,哪怕這條路再崎嶇難走她白念媛也絕不會中途放棄,她要一步一步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然後從此不再隻能無能為力。


    白念媛眼神堅定地看著顧枝,緩緩說道:“師傅,我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我知道武道修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隻需要依靠一朝頓悟和機緣巧合就可以一步登天的輕鬆事情,知道在如今的亂世中武道登高更是難如登天,可我不想放棄,如果沒有師傅帶我走出慶鶴山,如果我選擇了留在荒廢的白家村,那麽此生我便還一直隻能是那個一無是處無能為力的白念媛,我不想要這樣,也不希望白家村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如果有一天再次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要去做那個阻止一切的人。”


    白念媛語氣堅定地說著,眼神明亮,魚姬自顧自喝茶好像沒有聽見少女的豪言壯語,顧枝則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笑著說道:“不用擔心,我不是要後悔收徒的事情,而且你比起你那個便宜師兄來說可更是我精挑細選的傳承之人,你師兄都沒能學走我的刀法,你可要幸運多了。”


    白念媛歪著腦袋問道:“師兄?”顧枝點點頭說道:“你還有一個大師兄,那是我在出雲島遊曆時收的一個徒弟,雖然隻是指點了他一套劍術,不過也算是我第一個正兒八經承認的弟子吧。”


    說到這裏,顧枝想起了那個明明比自己大上幾歲卻還總是一臉崇拜喊著自己師傅的年輕人,不知道如今離開出雲島了是不是在江湖上闖蕩出些名聲來了?顧枝笑了笑,然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白念媛好奇問道:“師傅隻有兩個徒弟嗎?”顧枝看向白念媛,笑著反問道:“怎麽,覺得很奇怪嗎?”


    白念媛搖搖頭,說道:“也不是,師傅已經很多年在江湖上都沒有什麽傳聞了,有很多人都說師傅是隱居山野繼續精修武道,也有人說師傅是遊戲人間挑選傳承之人,甚至還有不少人自稱是師承‘地藏顧枝’的武道高手,可是最終都被戳穿了。”


    顧枝放下茶杯隨口說道:“以前我也沒想過收徒的事情,覺得自己不是為人師表的那種人,幹脆就不去誤人子弟了,不過機緣到了也就順其自然吧。說起來,當年我的拜師學藝也是這般呢,都是那些師傅偶然到了青瀲山,然後我也就偶然拜了他們為師。”


    白念媛對於顧枝的往事還是有些好奇的,雖然江湖上和市井間有不少關於“地藏顧枝”的傳說,可大多都是胡謅杜撰沒什麽可信程度,所以許多向往江湖風光的人其實都很想知道年少成名的“地藏顧枝”究竟是如何打磨出一身玄妙武道境界修為的,可惜“地藏顧枝”真正現身的時候並不多,所以也就沒多少人有機會去打探關於他的來曆了。


    魚姬一直坐在一邊沒說話,不過此時卻突然開口道:“你不用把他想得太過高深莫測,他以前沒收徒純粹就是因為懶而已。”


    顧枝剛喝進嘴裏的茶水差點一口噴出來,不過卻沒說什麽,隻是悄悄翻了個白眼,白念媛好奇問道:“師傅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


    顧枝咳嗽了一聲,直起身子端正姿態,沉聲說道:“潛心修行,念媛你要記住,武道登高切不可放鬆大意,更要時時謹記輕勤學苦練的道理,隻有肯下苦功夫和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夠走到武道的高處去俯瞰天下。”


    可惜他的高談闊論還沒說完就被打斷,魚姬的聲音清清冷冷,緩緩說道:“他在奇星島上開了一間木匠鋪子,然後整日就在裏麵混吃等死,哦,聽說他在方寸島上的時候還是個吃軟飯的,整天就靠扶音出門問診貼補家用。”


    顧枝頓時大怒:“誰說的!我在雲庚村的時候也兢兢業業地當一個木匠的好嗎?哪有吃軟飯這種事情,你不要造謠啊。”顧枝理直氣壯地瞪著魚姬,可是魚姬卻理也不理他。


    白念媛愣愣地看了一眼顧枝,總覺得有些古怪,明明不久前那個病弱消瘦的白發年輕人就隻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屬於那種就算被打一棍子也隻會若無其事走開去的悶葫蘆,落在那時的白念媛眼中自然就是懦弱沒用的窩囊樣子。


    可是後來隨著顧枝恢複記憶並且她拜師學藝了,卻又覺得顧枝好像變了一個人,雖然讓人覺得可靠親近了許多,但也時不時會有這樣跳脫的時候,讓人覺得和傳說裏殺人不眨眼的“地藏顧枝”截然不同。


    顧枝好不容易在徒弟麵前端起的架子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氣的他劇烈咳嗽起來,魚姬瞥了他一眼,然後扔過去一個藥瓶,顧枝順了順胸口的氣息,然後便仰頭吞下幾顆藥丸,這才覺得體內翻湧作亂的真氣安穩了些。


    魚姬嫌棄地閉上眼睛說道:“讓你逞強,明明就還是四麵漏風的狀態卻還敢去做那衝鋒陷陣的事情,看來是被天下無敵的魔君刺激得不輕,想要去找那些士兵撒撒氣是吧。”


    顧枝喝了一口茶水,無奈說道:“難得的意氣風發之舉也被你說成逞強,你還真是嘴上不饒人啊。”說著,顧枝漲紅了臉,然後猛地抓起眼前的藥瓶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他氣喘籲籲地說道:“手上也不饒人,這種猛藥拿來給我療傷是吧,你怕不是嫌我死的太慢了。”


    魚姬冷笑一聲道:“顧先生留下來的神藥你還敢嫌棄?要不是看你好像根本都來不及走到扶音麵前就要死了,我才不會把顧先生留下來的藥給你用呢。”


    顧枝當然知道這是先生當年煉製的藥,可問題是這種藥是交給當年打定主意要去拚命的少竹用的,走的就是個剛猛霸道的路數,雖然可以最快穩住體內的傷勢,不過若沒有足夠的真氣底蘊去消解,便要在氣海和經脈都留下不輕的隱患。


    好在是顧枝及時運轉真氣抵禦藥性,再加上此時體內橫衝直撞的真氣正愁沒處發泄,所以才恰好派上了最大的用處。


    風雨交加的一夜過去了,酒館裏的所有人都沒怎麽休息,隻有那些喝了些酒的船員趴在桌上唿唿大睡了一晚,天亮的時候便都帶著憂心忡忡的行客們迴了船上去,顧枝三人也跟著迴到船上,不過這次顧枝卻沒有躲在船艙裏不出門,而是獨自站在船頭甲板上眺望此時已經風平浪靜的海麵。


    身後腳步聲緩緩走近,顧枝沒有迴頭,開口問道:“本來還想著去方寸島雲庚村看看的,不過如今也沒什麽好看的了吧。”


    魚姬站在顧枝身邊遞過去一個竹簡,然後說道:“雲庚村已經沒了,不隻是雲庚村,屏亨寨守平閣都沒了,如今的方寸島就是魔軍跨越海域去往玉乾海域的中轉據點而已。”


    顧枝愣了愣,然後低下頭仔細看了看手中醉春樓搜尋來的消息,寥寥數筆居然就寫盡了這兩三年間方寸島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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