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島盤龍山脈後山湖畔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客人,一襲儒衫的中年男子身後背著一個竹簍,其中堆放著一摞卷起的宣紙,似乎還有筆墨紙硯齊齊整整地鋪在竹簍底下。


    中年男子雙手抓著竹簍細繩,神色淡然地看向不遠處湖邊的幾個散亂茅屋。身後有腳步聲慢慢走近,似乎對於眼前這個能夠輕而易舉出現在林山島禁地的人並不感到意外,儒衫男子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聳肩,閉著眼睛深唿吸口氣,神色恬淡舒適。


    背後的那人是個已經雙鬢花白的中年人,臉上竟是也有皺紋溝壑遍布,隻有那雙眼眸還是精光閃爍熠熠生輝,似是短短幾年時間肩上的重擔就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了,他雙手負後走到儒衫男子身邊,微微皺眉沙啞著聲音問道:“你好像和畫像上長的不太一樣。”


    儒衫男子轉頭笑著看了一眼中年人,眨了眨眼睛調侃道:“你也和以前長得很不一樣了。”


    中年人望著遠處起伏山脈連綿,追隨著雲海的軌跡忽隱忽現,低聲呢喃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儒衫男子重新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水,點點頭輕聲說道:“是啊,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徐從稚離開也已經好幾年了吧。”


    中年人似乎愣了愣,沒有說話,儒衫男子就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中年人才開口說道:“需要我開門了嗎?”儒衫男子點點頭,說道:“麻煩了,當年我來這裏見君洛的時候還是你父親負責把守著那扇門,可惜那個時候我的處境有些不太尋常,所以既沒能好好和君洛聊上幾句,這些年你們也隻能獨自承擔肩上的重任。”


    身為這一代林山島島主也是一個身份隱秘的看門人的中年人搖搖頭說道:“父親和我說過有關先祖和您的那個故事,本就是我們林山島自己的職責,您願意許下承諾為我們相助已經足夠讓我們感激了,所以我們不會得寸進尺地苛求太多,您也不必自責。”


    儒衫男子看著湖麵問道:“如今的門已經不如以往那樣穩固了吧?”中年人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地看著儒衫男子,對於眼前這個雖然是第一次見過的人他卻有著足夠的信任。


    因為在接過林山島島主位置的時候,他便也接下了自兩百年前起曆任島主傳承下來的一個秘密,有一個傳說從門後的世界來到此處的少年願意為林山島島主把守關隘的職責助力,除了曆史上曾有三次不知用了什麽奇妙手段穩固住了動搖的門之外,還曾親自走入門後的世界為林山島帶來了鑲嵌在那柄神劍上的琉璃寶石。


    自那以後手握神劍的林山島島主就多了一層莫大的神力,除了依舊可以借助神劍開門之外,還可以找到並斬斷那些天地間虛無縹緲卻始終拉扯著門的細小靈氣絲線,得以穩固住隔絕開兩座不同世界的門。


    所以在林山島盤龍山巔那座隻有島主才能踏足的祠廟中懸掛有一副畫像,正是那個少年。


    儒衫男子轉頭望向海外的方向,從海圖上看,名聲不顯的林山島位於東北處的最遠端,與西北處的出雲島遙遙相對,而在他們的更北方則就是籠罩著厚重雲霧的不知處了,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人能夠走入其中,所以人們也就習以為常了那些迷霧的存在。


    儒衫男子輕聲說道:“天地間就要天翻地覆了,不過我還是可以保證,林山島依舊置身事外不會卷入其中,不久後光明島會頒布光明令,你可以選擇是否前往,無論你和林山島做出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中年人點點頭,神色卻依舊籠罩著陰霾。


    儒衫男子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記得上一次見他還是一個眉眼張揚的少年郎,直視著同樣是少年麵容的自己,眼神中除了好奇還有年輕人朝氣勃勃的挑釁,儒衫男子輕聲說道:“開門吧。”


    中年人一招手,一把插入山中瀑布巨石中的長劍破空而至,中年人雙手持劍身形長掠站在湖麵上,然後雙手拄劍落入水中,待得長劍劍尖接觸湖水,一道圓弧出現在湖麵上,泛著七彩琉璃光澤,然後一道形製古樸的石門出現在湖麵上。


    儒衫男子抬腳踩在湖水上如履平地,緩緩走入了石門中,中年人輕喝一聲拔出長劍,一瞬間湖水倒掛而起又淅淅瀝瀝落下,半空中掛起一道彩虹,中年人單手持劍迴到了岸邊,怔怔看著湖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最後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長劍,歎息一聲,長劍已經迴到了山中瀑布,最後中年人獨自站在湖邊眺望遠處天際,想起了那個偷偷學刀神色固執的孩子,不知道此時又遠遊至何處了?是不是還和小時候一樣喜歡躲在被窩裏偷偷哭鼻子?


    漫無邊際的海麵上潮水緩緩湧動著,倒映著天空中雲海的變幻莫測,還有雲海中那片浩瀚世界的跌宕起伏,隻是光線扭曲支離破碎,始終看不真切。


    海麵上有一艘無人撐蒿卻緩緩前行的小舟,一個身穿儒衫的男子坐在船頭手持竹竿閉著眼睛垂釣,可是魚線距離水麵卻還有一段小小距離,魚線末端也沒有彎鉤和誘餌,不知道儒衫男子是在做什麽。


    海麵上突然探出一顆腦袋,然後忽地又消失不見,儒衫男子始終閉著雙眼似乎毫無所覺。


    那個熟練遊曳在海水中的身影慢慢靠近小舟,像是一條好奇的魚兒,居然真的被那沒有魚鉤也沒有誘餌的垂釣之人吸引而來。


    那顆腦袋再次探出水麵,皺著眉頭疑惑不解,按照艾叔的說法,蓬萊島以及這片海域是從不會有外人踏足的,除了許多年前那個帶著妻子和孩子來到此處的持刀人之外,他再沒有聽艾叔提起過有誰曾來過此地。


    那顆腦袋突然鑽入了海水中,一條通體赤紅卻有一塊金色鱗片位於頭頂的魚兒躍出水麵咬住了魚線,然後儒衫男子終於笑著睜開眼睛輕輕一甩魚竿,那條魚兒在半空中一個撲騰就重新落入了水中,儒衫男子卻也沒有沮喪神色,隻是依舊帶著笑意,然後視線偏轉看向那個沉在水中的少年。少年見已經暴露了身影,便探出腦袋問道:“你是誰?”


    儒衫男子卻收起魚竿站起身彎腰伸出手,笑道:“要不要上來坐坐?”少年猶豫了一下,雙手一拍水麵就躍起來抓住了儒衫男子的手掌,然後渾身濕漉漉的少年就落在了船頭上,小舟微微傾斜又很快如初。


    儒衫男子重新坐在船頭甩出魚竿,少年蹲下身好奇問道:“為什麽這樣釣魚?還有,為什麽剛才那條魚會上鉤啊,明明沒有魚鉤也沒有魚餌的嘛。”儒衫男子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然後說了一句:“願者上鉤。”少年下意識撓撓頭,雖然不太明白,但為什麽總覺得眼前這個中年人是在說自己呢?


    儒衫男子頭也不轉笑著問道:“你想離開這裏嗎?”少年愣了愣,收迴看著儒衫男子身後竹簍的視線,看向儒衫男子的眼神中露出了警惕。


    儒衫男子卻像是看見了少年的神色,笑道:“不用擔心,我不是什麽壞人,不然你們的那位神官大人已經找上我了。”少年問道:“你認識艾叔?”少年頓了頓,補充道:“神官艾燭大人。”


    儒衫男子點點頭不確定地說道:“我記得好像是叫這麽個名字吧,忘了,上次來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少年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說道:“你騙人的吧,艾叔說這麽多年來隻有一個外人打開過這扇門,而那個人在許多年前重新來過這裏以後就離開了,艾叔說那個人是不會告訴外麵的人開門之法的。”


    說完,少年打量著儒衫男子,自顧自說道:“你看著也不像是個習武之人啊,怎麽可能是那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道最強者。”


    儒衫男子終於轉頭看著少年,笑著說道:“你說的沒錯,千萬年來確實隻有君洛曾經打開過這扇門,可是我不是外人啊,嗯,應該說其實我就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少年語氣肯定道:“不可能。艾叔說了,蓬萊島還從沒有過有人去往其他世界。”


    少年想了想說道:“除了三百年前那三個人。”


    儒衫男子笑著不說話,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確定道:“不可能吧,你是說你活了三百年了?”


    儒衫男子卻轉身取過竹簍,然後看了一眼少年,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畫軸,再次問道:“你還沒迴答我呢,你是不是想要離開這裏?”


    少年還是不搭話,儒衫男子卻已經笑望向少年身後,然後一抖袖子展開了畫軸,那是一副山水綿延的深邃畫卷,其中山川花鳥人煙屋舍栩栩如生,少年一眨眼就不由自主地離開了船頭,然後身影忽地消失不見。


    在那之後海麵上的小舟不過是繼續泛海前行了一炷香的時間,可是不知不覺身處畫卷中的少年卻已經經曆了一個人從出生到因病逝去的幾十年光陰。


    他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年紀輕輕就考取功名身居翰林書閣,此後外放為官卻沒能成功施展一身抱負,最後雖然依靠家族的勢力重新迴到了京城廟堂,卻餘生始終鬱鬱不得誌,為官治政和著書立傳最終都遠遠不及年少時的所想,最終家國麵臨內憂外患的局麵,已經知天命之年的他居然披掛上陣成了一個儒將,拖著孱弱身軀征戰十年護衛住了國家的邊界,最終戰死沙場被朝廷追封為大將軍。


    可是直到死去他依舊滿懷遺憾和不甘,因為那支懸掛在筆洗中的墨筆還是沒能寫出流芳百世的著作也沒能揮灑出震古爍今的治政國策,所以遺憾也有釋懷也有,誰又還知道一具湮沒在黃沙中的蒼老軀體在想些什麽?


    少年身影消失不見的那一刻,小舟船頭出現了一個老者,他皺著眉頭看向懸浮在半空中的畫卷,儒衫男子坐在原地手持竹竿閉著眼睛,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多說,隻是默默坐在了男子的身邊,儒衫男子輕聲笑道:“不問我為什麽這麽做?”老者雙手撐在膝蓋上,背影微微佝僂,視線眺望遠方迴道:“你想告訴我自然會說。”


    儒衫男子睜開眼睛問道:“這些年除了我和君洛,那兩個人來過嗎?”老者搖搖頭:“據我所知,沒有。”


    儒衫男子輕輕點頭,似乎鬆了口氣,老者皺著眉頭問道:“那處世界不太安穩?”儒衫男子聳了聳肩說道:“何時安穩過?”


    老者又看了一眼畫卷,顯然還是不太放心,雖然身在此處的他還是有著匪夷所思的神妙手段,可是比起眼前這個三百年前就離開這裏並且在那處世界已經站立於山巔的人,老者不覺得自己就有他這樣的手段。


    距離上一次見到眼前此人已經過去了數十年,那時艾燭也不過剛剛接過神官的職責,親眼見證了此人出手穩固住那道連貫兩座世界的大門,使得兩座世界之間的靈氣不至於攪和在一起,最終拉扯蓬萊島墜入那處世界。


    儒衫男子突然伸出一隻手握住了畫卷,一個身影閃爍間重新站在了船頭,少年眼神茫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儒衫男子收起畫卷,然後取出一卷新的畫卷笑看向少年問道:“再來?”少年愣了愣,瞬間就又被扯入了畫卷中的世界。


    這次他是一個自小修行武道的俠客,隻是天賦資質實在一般,刀劍拳腳都沒能真正登堂入室,可他卻戴上鬥笠腰挎長劍就開始行走江湖,路見不平行俠仗義,結識了身為一座巍峨宗門首徒的摯友,後來還卷入了山上各大江湖門派的爭鬥,最終居然被推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沒過多久就被摯友聯合枕邊人一刀刺入胸口,本就是江湖門派牽線傀儡的他直到死去依舊想不明白,本該為世事人心仗義出手的江湖門派和武林聯盟為何還是為了那些醃臢不堪的利益糾纏勾心鬥角不休?那麽多的貧寒和苦難都裝作視而不見?那麽多的道理規矩都棄若敝履?


    少年重新出現在船頭,他怔怔看向並肩坐著的儒衫男子和艾叔,儒衫男子轉過頭來笑眯眯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井舜。”說完,男子看著少年笑意溫和。


    少年愣愣開口:“華朝。”


    名為井舜的儒衫男子笑了笑,點點頭道:“很好,可願聞道?”


    言語落下,少年看著男子的手指輕輕點在海麵上,然後一道琉璃光彩細線就沿著他的指尖向著四麵八方延展而去,遙遙不知落在何處,最後細線蜿蜒拔地而起,直去那座雲海世界。


    在那些細碎飄散卻始終繚繞著細線的琉璃光彩中少年看見了一個個日月星辰的幻滅和重生,似有一個個曾在光陰長河中留下過筆墨的人物匆匆而至又匆匆離去,少年如癡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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