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青瀲山下迷蒙著柔紗般的霧氣,氤氳繚繞著模糊了視線,扶音和靈霜帶著神藥學院的學子走在山路上,向著賦陽村西麵的青陽村走去,他們穿過雲霧走進散落著簡單搭建木屋的村子裏,在村口處支好營帳,便分散開去各家各戶探問情況,詢問是否有病災困擾,靈霜緊緊跟著扶音,抱緊腰間裝滿藥材的木盒,有些膽怯又有些期待地和扶音一起敲開村民們的家門。


    從一處養育了十幾口人的小小木屋中走出來,靈霜唿出一口氣垂下肩膀對著扶音說道:“唿,好累啊,而且看著他們那麽多人擠在那麽間屋子裏,總感覺有些難受啊。”


    扶音收拾好藥盒,迴道:“青陽村是當年魔君禍亂時逃亂來到此處的流民們建起的,既沒有官府管轄也沒有什麽人流來往,所以能夠在這個世間活著對他們來說便已是幸事了,家中幾代人一同擠著反倒也安心。”說著,扶音頓了頓動作,然後笑道:“不過日子總是會越來越好的嘛。”


    靈霜抬眼看著扶音,歎了一聲說道:“扶音,我真的難以想象當年奇星島的人們都是如何活下來的,躲在深山間還要擔心那些個兇惡虎狼的襲擾,哪裏能得安生。”想到幾日前青瀲山之行遇到的狼群和巨蟒,靈霜仍是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扶音伸出手撫了撫靈霜一忙起來就顧不上打理的淩亂發端,輕聲說道:“所以我們才更加珍惜現在的太平日子,哪怕過得窮了些、難了些,終究看得到未來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


    靈霜抱住扶音的手臂,說道:“扶音啊,你以前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既要上山采藥麵對山林的危險,還要躲避魔君部眾的襲擾,若是你能早些逃去光明島就好了。”


    扶音搖搖頭笑著說道:“不,那段時日是我過得最快活的日子,在那麽一間簡簡單單的竹屋裏,小小的燭火就足夠暖進心底,可以跟著先生上山采藥、跟著先生學習醫術、聽著先生講當年的往事,那些都是足夠放在心中一輩子的事情。顧枝也總會變著花樣做些好吃的新奇飯菜出來,他還會帶著我去找山裏的奇花異草,甚至從山裏撿到好看的石頭還會捧在懷裏帶來給我。”


    扶音眼中帶著追憶,不知不覺間她們走到了村後一處小小的山坡上,在無人的草甸上聽著輕柔的風吹過,帶來時光的迴音。


    靈霜似乎是第一次能這般平靜地聽著扶音說起那個總是讓人看不清的少年,她記得第一次看見那人是在岸邊的木船上,一身白衣沾滿灰漬,褲腳也不做打理地高低著,可卻看著扶音笑得純澈;第二次便是在煙柳巷裏,簡素藍衣穿梭在燈紅柳綠中躲進一處宅院,消失不見;第三次就在蒼南城外,他站在扶音身邊提著沉重包裹,擋住了灑落的烈日和席卷的風沙。漸漸地,靈霜眼中隻剩下了山林裏站在自己身前的那個高瘦的背影,那般的堅定和無畏,她慢慢地似乎覺得自己對於那人的看法發生了說不清的轉變。


    “扶音,顧枝真有你說的那麽好嗎?”靈霜坐在略微潮濕的草地上,看著扶音問道,扶音坐在靈霜身邊嘴角仍舊帶著溫和的笑意,她輕聲地說:“當然,當初無論是多麽險惡的處境他總會第一時間站在我的身前,然後告訴我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迴頭地跑開去;他會和先生難得進一次城還為我帶迴來一些新奇的玩意逗我開心;他會在我病了時從魏先生那裏搬迴來厚重的書卷為我擺在床頭;他會瞞著先生在清晨帶我爬上山裏去看日出……他是一個習慣了安靜看著世間然後藏進心底的人,他喜歡走得遠看得多些,卻總是放不下身邊的人,所以啊,他真的真的很好。”


    靈霜靠著扶音問道:“可是,他隻是一個小小的木匠啊,可你已經走到了光明島那樣的繁華之地,難道還要為了他再躲迴這偏遠的地方嗎?”


    扶音認真地答道:“顧枝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不會把我束縛在身邊,更不會委屈任何人躲在狹小之地,他隻是總有著別人看不透的想法和念頭,有時候總把人推得遠遠地,卻難以掩飾心裏的傷痛和追尋。”


    靈霜迴過頭看著扶音溫柔的神色,她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扶音,我以前一直覺得像你這般耀眼的人,總該尋得一個同樣舉世無雙的人相伴左右,我以為青藤皇子已然是權勢和性子都無可挑剔的最佳人選,所以我在看見顧枝第一眼起便多了些不耐和嫌惡,後來更是見到他出現在煙柳巷我更覺得他對不起你,可是不知為什麽的,我現在卻覺得你們這樣似乎就是好的。”


    扶音笑著看向靈霜,她能察覺到靈霜似乎在那一日的山林中看清了些什麽,於是她隻是安靜地等待靈霜繼續說道:“那一日在山裏,我覺得鋪麵而來的狼群簡直要了命,可是還有人能有恃無恐地站著,他那般堅定地站在你身前,我突然間就覺得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大的勇氣嗎?”


    眼中,那一日山林蒼茫間濃墨重彩的畫麵再次浮現,靈霜清晰地記著那站在扶音身前的背影和癱倒在地無能為力的青藤,她終於知道自己探尋到了什麽,她有些急切地問道:“扶音,那就是喜歡嗎?喜歡便可以為了她鼓起全部勇氣擋在所有災禍身前,為了她便足夠安然地將後背留給對方,從此隻兩人為伴不負此生?”


    扶音愣了愣,她沒想到靈霜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同時對於這種情愛之事不甚了解的她慢慢紅了臉頰,但還是強撐住語調說道:“喜歡是心上的事情,如何也難以說得清,但是若心中在說非那一人不可,無論世間如何攔在身前也總會有不顧一切的勇氣吧。”


    靈霜開心地笑起來,她蹭著扶音的手臂說道:“這樣想來那個叫做顧枝的家夥也還不錯嘛,雖然沒能有‘地藏顧枝’那樣的意氣風發但也至少對你是極好的,來來來,再跟我說些你們的事吧。”


    扶音甩開靈霜起身跑開去,笑著罵道:“你在說什麽啊,誰說我就喜歡他了?不說了,還有幾戶人家要去呢。”靈霜追上去,聲音遠遠傳開:“喂,扶音你怎麽還害羞了啊,跟我說說嘛,說不定以後我也能遇到一個一心一意對我好的人,多好啊。”


    喜歡就是這般命運般難以捉摸的東西,可以是在細水流長間就足夠蘊藏心底,也可以是突然間地便降臨,不知何時就刻在心底相伴終生。


    顧生的鬥笠吹散在風沙中,他握著腰間的刀鞘穿過村外的重重營帳,走進賦陽村中。路邊走過一個獵人打扮的中年漢子,顧生拱手行禮問道:“這位大哥,請問顧筠可住在這座村子裏。”


    中年漢子愣了愣,他上下打量幾眼顧生風塵仆仆的衣裝,迴道:“你找顧先生有何事嗎?”


    顧生答道:“久仰醫仙大人之名,特來找尋求見。”


    中年漢子歎了口氣說道:“顧先生以前是住在浮山湖邊那座竹屋裏的,隻是可惜在一年前已然仙去了。”


    顧生頓了頓再問:“那請問顧先生葬在何處,我也好前去祭拜一番。”中年漢子指了指山裏某處方位然後說道:“那裏是當年顧枝和他那幾位好友選出來的好位置,說是能讓顧先生黃泉路上走得安穩些。”


    顧生皺起眉問道:“顧枝?敢問可是天坤榜上那位‘地藏顧枝’?”中年漢子笑起來,說道:“不是,顧枝隻是當年與顧先生一同來到村裏的普通人罷了,可不是那什麽大英雄。”


    顧生想了想問道:“那這顧枝可是顧先生的子嗣?”中年漢子搖搖頭說道:“這倒是無人清楚了,隻知道是顧先生帶迴來的孩子,卻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有何關係,不過他們這麽多年來也如父子一般了。”


    顧生點點頭拱手行禮道:“多謝大哥了。”說完,顧生便向著中年漢子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中年漢子則站在原地猶豫片刻之後還是走到了魏崇陽的宅邸外敲了敲門,顧枝應聲打開了門,聽聞了顧生問路的事情後,沉默片刻之後向著中年漢子道了聲謝便返迴魏崇陽屋子內。


    魏崇陽半靠在床上翻看著一本書冊,看著顧枝走進來便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顧枝想了想拱手說道:“魏先生,我得先離開一會了。”


    魏崇陽沒有多問什麽,他隻是揮揮手說道:“不管是什麽事,注意些別傷了自己就好。”顧枝點點頭轉身離去。


    蜿蜒的山路很快便走到了盡處,那座無字的石碑就那般孤零零地入了眼,顧生遠遠地望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近了,看著石碑兩側疊放的酒壇,還有重重掩蓋的荒草四處蔓延,顧生站在原地沉默著,仿佛不知所措。


    清風拂過,低矮的土包露出幾分模樣,幹幹淨淨的石碑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顧生就這麽看了許久,然後沙啞著開口:“原來,你也就死在了這麽個地方啊?我還以為你是到哪逍遙自在去了,快快活活兒孫滿堂呢。怎麽,躲得這麽遠了還是隻敢藏起來嗎?什麽白發醫仙,什麽好人,裝模做樣地掩飾起自己就能當曾經的一切沒有發生過嗎?”


    顧生說著,聲音漸漸拔高:“你知道這麽多年來她自己一個人是怎麽帶大一個孩子的嗎?你知道那些年我們隻能躲在山野裏什麽都沒有嗎?你知道若是沒有師父我們已經死了多少迴了嗎?你知道嗎?!”顧生嘶吼著,似乎將此生所有的氣力都宣泄了出來:“她沒有一分一刻不在念著你,她直到死還在說你是個好人,好人……嗬嗬嗬!”


    顧生抽出刀來揮砍著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紅,他繼續沙啞著吼道:“宋家自稱是什麽千秋世家,將一個未曾婚嫁便懷了孩子的族人就當作豬狗扔了,她那麽多年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連走進城裏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親帶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於是隻能自己躲進山裏去將孩子拉扯大,建著個隨時都會塌了的木屋就那麽苟活過餘生。她一個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時做過什麽農活什麽家務,傷了手傷了身還一聲不吭,她就這麽咬著牙把一個孩子養大啊,山裏蛇蟲鼠蟻哪一個都能輕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師父後來暗中護著,她恐怕早就在哪個冬日裏抱著孩子再也醒不來了。”


    顧生說著,慢慢地神色混沌起來,麻木地將這數十年來、這萬裏遠渡而來的所有話語宣泄著:“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沒能迴到繁華的都城再見一見當年的故人,她就那麽被所有的世事遺忘,埋在山林深處再也無人問詢,她到死還在喊著你的名字!”


    顧生就那麽看著無字亦無言的石碑,握著刀說著:“她說你從來都是個心懷天下的好人,她說你是從小便立誌天涯的醫者,她說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與我說不要怪你,千萬不要。”他苦澀地笑著,落下淚:“可我偏要怪你!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為你,你個膽小鬼憑什麽拋下一切就逃了,憑什麽留她一個人念念不忘,憑什麽就這麽死了!“


    顧生將刀插入地上,他無聲地喘息著,一字一句地說:“我拚了命地練武,拚了命地為一些個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殺了那麽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鮮血是什麽味道,終於擠進了都城裏,我就那麽看著宋家隨著島主死去地位水漲船高,看著他們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歡愉裏放浪形骸,我看著、我等著,然後我就拿著刀一把捅進了宋家那條老狗的心裏,我一把火燒了宋家引以為豪的高門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麽開心嗎?”


    眼淚肆意地流淌著,揉碎了沾染的塵沙和年月的痕跡,他像個孩子般哭幹了淚水,嗚咽著:“然後我順著‘醉春樓’找到了奇星島,你知道我拿著刀踏上島的那一刻有多麽興奮嗎?隻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決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價,我殺了那麽多人、付出的那麽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憑什麽就這麽死了?憑什麽不等我來殺你就擅自躲進這石碑後麵!”


    顧生舉起刀將將就要砍在石碑上,卻在半空時忽然頓住,他雙眼無神地看著石碑上空無一物,說道:“怎麽,你也覺得自己無顏麵對這世間是吧?即便再怎麽用醫仙的名頭粉飾自己也掩蓋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麽也不敢留給世間,你以為這樣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這麽從日出站到日落,呢喃著這麽多年來的恨意。


    而他身後,顧枝也隻是安靜站著,聽著那未曾聽聞的細碎過往,將曾經那個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輪廓。


    顧枝沒有出聲喊住已然陷入瘋癲的顧生,哪怕他無數次想要大聲吼著反駁,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參與過那人的過去,自己隻不過是習慣了躲在他身後,推著向前,慢慢成長,自己早已習慣了無論發生何事都會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溫和,可是自己卻從未真正了解過他,於是念念不忘難以釋懷。


    終於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顧生不再嘶啞著一遍又一遍地宣泄,顧枝始終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扶音不知何時站在身旁,伸出手緊緊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掌,顧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卻從那溢滿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堅定的神色。


    顧枝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這般的脆弱不堪,因為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這樣堅毅,顧枝雙手捧著扶音的手掌,迴過身看著顧生慢慢地握住刀。


    顧生轉過身看著顧枝,手中銀白色的刀刃泛著月光,他冷冷地說道:“顧生。”


    顧枝握著扶音的手掌,認真迴道:“顧枝。”


    夜裏深沉的冷風吹拂而過,無字的石碑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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