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處不知有多少人一夜無眠,直到天邊的日光終於刺破了夜幕,篝火的光芒徹底熄滅。


    白家村的村民們繼續趕路,去往未知且兇險四伏的前方,隻是當他們站在了後山的邊界處,猶豫的步伐還沒來得及邁出,如疾風驟雨般的箭矢來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白家村的村民們轉過身,沾染清晨露水的密林深處出現了影影綽綽的無數身影,鋒芒畢露。


    “快跑!”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於是白家村聚集在一處的所有人便在驚叫和嘶喊中分散奔逃開來。


    魔軍終於還是逼近了,這一次再沒有任何的戲謔和玩弄,隻是純粹的屠殺,當鮮血的味道彌散在整座慶鶴山的密林,所有人都已經失去了彼此的蹤影,隻能聽見恍若地底深處厲鬼索命的驚叫在四處響起,然後驟然消失不見。


    起初四人還是緊緊依附在一處,可是很快就被彎彎繞繞的密林和山石阻隔了視線和距離,言端仁和言奇不知下落何處,隻有顧枝和白念媛在魔軍的緊追不舍下埋頭狂奔。


    開始的時候白念媛本還想去援救臨近的一些白家村村民,可是還沒等她調轉腳步,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已經變作了冰冷的屍體。


    白念媛腳步不停,可是步伐卻早已經亂了,到了最後她隻是一直低著頭往前跑去,好像將身外的一切都丟棄了,她剩下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驅使她奪路狂奔。


    晨光沒能刺破樹冠枝葉的遮掩,於是眼前的道路一片昏暗迷蒙,白念媛在起伏錯落的根莖脈絡之間跌跌撞撞地奔走,全然已經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耳畔好像都被唿嘯的風聲填滿,於是其他的任何聲響都難以鑽入其中。


    白念媛沒有聽見顧枝的唿喊,也沒有聽見從耳邊尖嘯掠過的箭矢,等到她察覺眼前的景色驟然被光亮鋪滿,抬起頭看去,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離開山巔站在了那條有些熟悉的溪流旁,冰寒凍住了溪水的奔湧,隻能透過晶瑩剔透的冰鏡水麵隱約看得見深處的嶙峋石子。


    顧枝一直都跟在白念媛的身邊,他迴頭看了一眼緊追不舍的魔軍精銳,然後看向白念媛問道:“往後山還是山下?”


    白念媛愣愣轉頭看著顧枝,顧枝語氣迅捷地說道:“往山下就是剛出狼窟又入虎穴,隻能逃得一時而已,而去往後山同樣也沒有確切的安穩,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被無數兇險吞噬。”


    顧枝沒有再多說,隻是靜靜看著白念媛,箭矢再次唿嘯而至,已經細細碎碎地嵌在了他們的腳邊,能夠思索考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白念媛最後看了一眼黑暗深邃的密林,顧枝看見少女的眼角流下淚水,可是她毫無所覺,顧枝聽見白念媛低聲堅定道:“我想活下去。”說完,她便轉身沿著溪流往上遊跑去。


    如果白念媛還沒有忘記一年前在慶鶴山中的冒險的話,就會知道一直跑下去會遇到那阻隔後山與前山的懸崖瀑布,可是白念媛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那樣好似義無反顧地一直向前而去,顧枝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間的叫喊聲和痛哭聲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白念媛清晰地感知到無數生命的逝去,她不再什麽都聽不見,而是想要拚盡全力地將所有聲響都琢磨清楚,哪怕能夠知曉其中一個熟知的聲音依舊鮮活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卻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白念媛抬起手擦去臉頰上的水珠,她依舊不知自己早已淚流滿麵,還在怪罪著清晨的露水是在擾人,可是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白念媛不敢去想,叔爺和言奇現在又是安危如何?


    逃亡、漫無目的、失措、無能為力……他似乎從未有過這些感受,曾經有個人告訴他,說他這一生太過順遂,甚至都還不知道這世間最深切的苦痛和絕望是什麽模樣,可他親眼見過這世間的苦難,覺得不該那般。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於是那些遺憾和不舍都不應有該不該或多或少,人世間讓人痛苦和歎惋的事情總是太多,可是最終每個人都還是真真正正地存在於世間,或懷著傷痛繼續前行,或掩埋哀怨離群索居,但是每一縷心神的存在都是因為自我的選擇,於是自消自受。


    顧枝不知覺停下了腳步,不遠處的密林深處跑出來一個儒衫少年的身影,白念媛看見了向這邊跑來的言奇,招手喊道:“言奇。”


    驚慌失措的少年抬眼看見了白念媛和顧枝,忙亂的視線終於有了焦點,他張開手臂便要唿喊迴應,可是突然間有淒厲的聲音刺入所有人的耳中,言奇繼續向前跑來,卻在白念媛身前驟然墜下身軀,白念媛踉蹌一步單膝跪地,她接住了少年的軀體,然後感受到冰冷雙手浸潤在了溫熱之中。


    白念媛茫然低下頭看去,便看見一根鋒利的箭矢沒入言奇的後背中,殷紅色的鮮血暈染開了少年身上的儒衫,白念媛手足無措地撕扯下身上的衣衫緊緊按壓在言奇的傷口附近,她搖著頭低聲呢喃:“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言奇抬起手握住白念媛的手臂,少年似乎還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被箭矢刺破了體內的髒腑,他張開口沙啞著聲音說道:“叔爺……叔爺和我跑散了,念媛姐,你要找到叔爺……”


    言奇嘔出了一口鮮血,白念媛失聲痛哭起來,她緊緊抱住言奇的身體,不斷說著:“沒事的,沒事的。”


    追兵已經來到了溪澗旁,十幾個披堅執銳的魔軍向依偎著的三人緩緩靠近。


    顧枝低頭看了一眼白念媛和言奇,在那些魔軍士兵揮舞刀劍砍來的瞬間,他猛地甩開了手中纏繞遮掩長刀的布條,然後以刀鋒接住了那些劈砍而來的刀劍。


    巨大的力量敲打著他的手腕和經脈,一時間他不得不連連後退才勉強穩住身形。


    顧枝神色陰沉,雖然他早就知道這些身經百戰的魔軍不好對付,卻沒想到力氣還算大的自己居然差點連一刀都抵抗不住,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幾分,不過卻仍舊抬起手中長刀迎了上去。


    刀劍再次交錯碰撞,顧枝感受到體內氣血的翻湧,不過卻站住了腳步沒再後退,他牢牢擋在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前,竟是堪堪攔住了魔軍士兵的腳步。


    那些圍攏而來的魔軍士兵也有些詫異,沒想到此時還有一個瞧著病弱瘦削的年輕人敢於揮起刀劍做抵抗,那些白家村的村民已經被屠殺了個十不存一,口口聲聲喊著要報仇卻在臨死之前痛苦著求饒的人不在少數,而像顧枝這樣還敢反抗的便更少了。


    可是顧枝卻沒有帶來更多的意外,哪怕手中的長刀不似凡物,但憑借那些蹩腳的招式和磕磕絆絆的還手,麵容神色都遮掩在暗黑色麵甲下的魔軍士兵輕而易舉就看出了顧枝根本不是什麽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今白家村已經徹底湮滅,魔軍也不願意再在此耗費太多時間,所以眼神冷漠的魔軍士兵們隻是對視一眼,就決定不再繼續戲弄下去,還是早早將這三人的性命也都收下吧。


    顧枝的腳步踉踉蹌蹌,他感覺自己的雙手已經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漆黑長刀了,他的衣衫也被劃破,鮮血透過傷口溢出,可是他依舊牢牢站在原地,視線一直注意著白念媛和言奇。


    此時看見魔軍士兵打算斬草除根了,顧枝不願意繼續做無謂的糾纏,他高聲喝道:“念媛,帶上言奇快走。”


    白念媛抱著身體慢慢癱軟下去的言奇,抬起頭看了一眼顧枝的背影,顧枝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頭也沒有迴,隻是說道:“快走。”


    白念媛雙膝跪地將言奇的身體抱起在懷裏,然後她緩緩起身,也不知道已經奔逃得筋疲力盡的少女此時還哪來的力氣,她最後看了一眼顧枝的背影,然後帶著言奇一起躍入了冰麵封鎖的溪水。


    細碎的裂縫貫穿了水麵,白念媛此時顧不得太多,居然抱著言奇就在冰麵上飛奔起來,裂縫蔓延而去,在那些魔軍士兵想要一同跳上水麵的時候,溪水衝破了冰封,洶湧的聲響驚擾了密林深處的靜寂。


    顧枝揮舞長刀隔開一把砍在自己手臂上的長劍,然後一頭紮進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一瞬間無邊無際的寒冷便籠罩住了他,可是他沒有其他選擇,隻能將身影盡力潛入溪水中,然後奮力地順流遊去。


    他聽見身後不斷有落水聲,應該是那些魔軍士兵追逐而來,顧枝沒有浮出水麵去換氣,他睜著雙眼憑借模糊的記憶往懸崖瀑布的方向遊去。


    那塊巨石依舊矗立在瀑布的頂端,在激蕩的水流之間兀自巋然不動,白念媛抱著言奇的身體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著言奇已經逐漸喘不上氣來,白念媛茫然抬頭看向四周,可是除了茫茫無際的溪水和昏暗漆黑的密林,天地之間他們孤獨無助。


    白念媛聽見了身後破水而出的聲音,轉頭看見渾身濕淋淋的顧枝伸出手掌攀附在巨石上,顧枝迴頭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些緊追而來的魔軍士兵的身影,他神色依舊不見驚慌,緩緩轉頭看向言奇,輕聲問道:“他怎麽樣了?”


    白念媛搖著頭不知該如何開口,顧枝收迴視線,他重新沉入水中,等待著那些魔軍士兵的到來。


    白念媛獨自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見岸邊已經有漆黑鐵甲的身影出現,他們舉起手中的弓箭蓄勢待發,白念媛彎下身子將言奇緊緊護在懷中,言奇看著白念媛淚流滿麵的臉頰,竭力伸出手去抹開她臉上淩亂的頭發,言奇低聲說著:“念媛姐……我沒事。”


    白念媛低著頭哽咽道:“不說話了,言奇,不要說話了。”言奇卻笑了起來,他看著白念媛說道:“念媛姐,你不是跟我說你從來都不會哭的嗎?以前給叔爺追著打的時候都能咬著牙不掉眼淚,怎麽現在就都忘了?”


    不知為何,言奇說話的語氣似乎平靜了下來,也不再那麽無力虛弱。


    白念媛隻是搖頭,淚水滴落在言奇的臉上,言奇全然沒有知覺,他伸出手指擦拭著白念媛的眼角,輕聲說道:“不哭了念媛姐,你答應我好嗎?”


    白念媛看著言奇,問道:“什麽?”


    言奇一字一頓說道:“一定要找到叔爺,他年紀大了,自己沒辦法在山裏繼續逃下去的,我不該跟他走丟了,你一定要找到叔爺好嗎?”


    白念媛咬著牙重重點頭,她看見言奇露出了笑意,一如往常。


    可是此時白念媛根本不敢去看,她昂起頭,才發覺天色原來一片昏黑,陰雲厚重垂落,還有隱約電閃穿梭其間,這時轟隆隆的雷鳴才落下人間。


    言奇輕聲問道:“要下雨了?”白念媛怔怔開口:“是啊,要下雨了。”


    顧枝再次鑽出水麵,他攀附著巨石的邊沿撐起身子,正要開口提醒白念媛和言奇敵軍已經追來了,可是還沒等他說話卻看見言奇轉頭看了過來,顧枝微微皺眉,然後聽見言奇語氣虛弱地說道:“顧大哥,拜托你了。”


    顧枝看見少年的雙眼在那一瞬間驟然鋪滿了光亮,是那個站在學塾小院裏教授學問的少年,是那個在田間地頭撐著腰揮灑汗水的少年,是那個走在山路溪畔談天說地的少年。


    顧枝猛地張大了雙眼,他看見言奇坐起身子,然後伸出手輕輕一推,白念媛最後看了一眼,眼底滿是震驚和疑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可是身子已經騰空而起,然後向著溪水瀑布墜落。


    她看見言奇輕輕張開嘴,笑著,輕聲說:“再見。”


    白念媛的身軀砸入溪水中,然後被湍急的水流裹挾,懸崖之上,她的身影順著瀑布的激蕩消失不見。


    言奇迴頭看著不知何時站在了巨石上的顧枝,身形搖搖欲墜的少年彎腰拱手行禮:“拜托了。”


    說完,他微微讓開腳步,言奇抬頭看向顧枝,輕聲說道:“顧大哥,抱歉,隻能勉強你了。”


    顧枝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搖頭,言奇的臉上滿是歉疚,眼底都是做出違背本心選擇的掙紮和痛苦,顧枝明白他的意思,雖然言奇不清楚現在的顧枝究竟就因為什麽樣的意外而失卻記憶,可是少年記得自己親眼見過顧枝手持長刀的舉世無雙,在他的印象中,也許隻要顧枝有心去做,那麽一切困難險阻都不足為道。


    可是言奇沒有在白家村被圍的時候道破此事,也沒有在山巔洞窟走投無路的時候說破,直到此時,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難維持性命了,也親眼看著白念媛被自己拖累陷入困境,到了最後他才做出選擇,哪怕違背自己的本心,卻依舊為了白念媛的安危去勉強顧枝。


    顧枝靜靜看著言奇,少年抬起頭,臉上的笑意蒼白黯淡,顧枝縱身一躍,溪水吞沒了他的身影,瀑布的衝撞聲震耳欲聾,將世間的一切都淹蓋。


    言奇跌坐在地,他抬起頭,看見陰雲聚攏,然後有冰涼的雨水滴進眼中,他輕聲自言自語:“下雨了。”


    箭矢破空而至,將少年單薄的身影射穿,最後隻剩下一具輕飄飄的軀體落入水中。


    他在墜落,腳底下是深淵,他看見了那個身影,指尖掛著風鈴,輕輕的叮嚀聲傳入耳中,於是他想起了一切,在那個世間的高峰,他竭盡全力地一躍而下,隻為了去挽救自己此生所珍視也僅有的一切,所以,她還好嗎?


    他閉上眼睛,長刀出鞘。


    身影衝天而起,刺破了雲霄,溪水和瀑布被鋒芒驚擾,竟是隨著那個一身布衣的身影倒卷而起,天空中陰雲支離破碎,,積蓄已久的雨水傾盆落下,他站在半空中,滿頭白發披散身前,天地間誰也看不見他的麵容神色,隻有輕聲的呢喃:“下雨了……”


    “該死。”


    長刀直去,耀眼的光亮在虛空間來迴波折,所有漆黑的鐵甲身影都被輕易貫穿打碎,鮮血猶如盛開的花朵在山林間遍地怒放,屍體、殘肢、哭喊、骨骼……隨著山石的粉碎和巨樹的傾塌,所有一切都被掩埋。


    長刀的鋒芒一往無前,冰封的水麵驟然間盡數碎裂,一道身影轉瞬即逝,他裹挾著風雷和水火,天地間卻隻能看見那把刀。


    要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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