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家宅邸中的議事堂向來沒什麽開啟大門的機會,除非是有於家足夠看重的貴客登門了,才會來到此處議事商談。


    不過隨著這些年於家已經徹底成了商貿世家,登門拜訪的也大多都是同樣著眼商賈之道的富商,少了那些真正會被請到議事堂來的高官權貴,所以議事堂就更沒什麽迎客的機會了。


    不過今日來到於家大門外的兩位大人,可都是整座汪洋也久聞大名的真正權貴,於是一直都整裝以待的議事堂才終於開啟。


    議事堂外,獨臂男子站在於曠言和於家老太爺的身邊,直到所有人都見過了禮,他依舊帶著麵具,而那個站在光明島江湖院指揮使路珩嵩身旁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卻一口就道破了獨臂男子的身份。


    冀央恭敬行禮道:“見過於少俠。”獨臂男子沒有摘下麵具,隻是同樣拱手保全換禮道:“見過正司大人。”


    於琅並不意外冀央能夠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來,畢竟當初“修羅九相”的許多記載如今還封存在降魔殿的密庫中,當年親眼見證過“修羅九相”的冀央也肯定能夠察覺到他在都城中沒有收斂的武道氣息,這應該也是為何江湖院的執事明明已經跟隨他來到了於家卻沒有直接出手拿下他,恐怕是冀央知曉了他的身份之後,與在都城中被驚動了於是親自來此的路珩嵩解釋了一二。


    於曠言轉頭看了一眼獨臂男子,看見他點點頭,於是於曠言上前一步伸手做引道:“請大人們到內堂落座吧。”


    如今於家已經漸漸交由於曠言來全數執掌了,所以無需於家老太爺多說什麽,自有於曠言來應付處理這些事情。


    今日若不是於家老太爺琢磨著那個獨臂男子的身份有些古怪,甚至都不會親自來議事堂參與商議,畢竟不久前他就親口和幾位子女說過了,亂世之中於家何去何從由他們年輕一輩自己去下決斷,他如今已經這般衰老,不會再去管太多。


    其實在今日於琅與於曠言說起自己會想辦法去引起廟堂中樞視線之前,他們這三個月以來就已經多有商議,於琅和於曠言的想法不謀而合,都覺著於家肯定不可能繼續這樣“超然世外”下去了。


    在亂世中於家不僅要更主動些,還要做得比其他世家更多更好,才有可能和兩百年前那樣為於家再拚出一個千年傳承。


    這些於琅隻用了三個月就看明白的事情,於曠言和於家自然也早有準備,隻是一直在等待那個時機,本來於琅是打算由自己以“修羅九相”的身份去找冀央,然後再經由降魔殿找到江湖院,算是另辟蹊徑的道路,隻要能夠將做好決定的於家擺到廟堂中樞的視線中,那些深謀遠慮的高管權貴一定不會視而不見。


    既然今日路珩嵩和冀央親自來此,那倒不如就把握住這次機會,將於家和光明島朝廷的事情攤開來說上一些,雖然江湖院肯定無法做主此事,但隻要能夠將於家如今的想法傳達至廟堂中樞,那位至高無上的君主總會投注幾分視線。所以於曠言和於琅都打算就此趁熱打鐵,既有此前出手震懾在先,又有於家準備許久在後,江湖院沒有拒絕商議的理由。


    議事堂的燭火點燃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熄滅,於曠言親自將路珩嵩送出於家宅邸大門外,冀央跟著於琅去了別處。


    在於家宅邸不遠處的山水十二景之一“白雪壓鬆”崖畔,冀央追上了先行離去的於琅的身影,這位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依舊對“修羅九相”持有敬重的禮節,他畢恭畢敬抱拳行禮,這才說道:“先前一直不知,原來於少俠竟是光明島於家族人。”


    於琅轉頭看向穿著一身紫色長袍的冀央,好奇問道:“你們降魔殿不是已經對我們幾人的身份了如指掌了?”


    冀央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們隻能了解到幾位大俠在江湖上的事跡,至於來曆和過往就有些捉摸不透了,更何況當年幾位大俠既然選擇隱姓埋名,我們也不會那麽沒有眼力見去叨擾,更不會將各位的身份來曆刨根問底。”於琅聳聳肩,倒是不以為意,隻是對於冀央和降魔殿的善意有些佩服。


    冀央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於少俠打算迴於家嗎?”於琅看著腳下不遠處那綿延宅邸,神色平靜道:“這本就是我的家,自然要迴來了。”


    冀央尷尬笑了笑,正要開口解釋,卻聽到於琅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麽,不過已經走了這麽多年江湖路了,也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難道還能繼續任性下去?”


    冀央好像是愣住了,不過很快他就點點頭,於琅隨口問道:“失望了?”


    冀央雙手十指交錯摩挲,輕輕搖頭說道:“何來失望?這世間本就沒那麽多苛求,所謂的希冀和向往很多時候隻是強加的枷鎖,若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就去指責已經竭盡全力之人的自私,那麽這世間豈不太過讓人失望?”


    冀央轉頭看著於琅,認真說道:“少俠當年的大義之舉冀央仍舊銘記於心,也相信降魔殿和整座奇星島都會銘刻心間,所以無論少俠是選擇在武林江湖還是選擇在商在官,那座由你們所開辟的太平盛世和跌宕江湖都絕不會失望,從當年到現在,都隻有祝願,希望那些為了世間太平奮不顧身的英雄們可以安穩此生。”


    於琅視線依舊落在身前的於家宅邸中,他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麵具,冀央看見他的神色平靜,眼眸中有璀璨光亮。最後冀央離去之前隻問了一個問題,於琅的迴答是:“他一定還活著,也一定會迴來。”


    於曠言迴到於家宅邸中那座獨屬於老太爺的小院時,就看見了老太爺臉色陰沉地盯著自己,於曠言神色尷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方才議事堂中老太爺始終沉默寡言,卻不代表這個老人就已經老眼昏花也糊塗了。


    於家老太爺看著於曠言,聲音低沉問道:“你早就知道琅兒迴來了?”於曠言歎息一聲,雖然已經是早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卻還是要在老太爺的怒火麵前低下頭。


    於曠言硬著頭皮走進亭子坐在老太爺對麵,將於琅三個月前找到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聽過了於曠言的解釋,於家老太爺二話不說就站起身,說道:“帶我去見琅兒。”於曠言有些無奈,說道:“琅兒既然還不想要迴來,我們又如何去找他?”


    老太爺神色平靜,沉聲說道:“既然已經迴來了,哪有不迴家的道理。”於曠言還想要多說幾句,卻被老太爺肅然的眼神看了一眼,於曠言神色糾結。


    小院外傳來腳步聲,那個摘下麵具的身影緩緩走近,於家老太爺和於曠言站在亭子中抬頭看去,便看見那個穿著一身簡樸布衣的獨臂男子站在小院外,他露出笑意,彎腰拱手行禮道:“於琅拜見爺爺。”


    “爺爺,您沒事吧?”


    於窈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此時於家的混亂已經清理幹淨,於窈便拉著江若晚一同來看望於家老太爺,然後少女就愣在了小院外,她看見了那個獨臂男子的背影,也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於琅站在原地轉過身看著於窈,於窈看見他臉上的笑意,視線慢慢偏轉,空蕩蕩的袖管隨風搖曳。


    於窈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江若晚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於窈才好似大夢初醒,她看著於琅臉上熟悉的笑意,淚水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少女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然後直接撲進了於琅的懷中,她哭得泣不成聲,隻是一直喊著:“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於琅伸出手輕輕拍打著少女顫抖的肩膀,聲音溫和說著:“不哭不哭,哥哥迴來了。”於窈抬起頭看著於琅風輕雲淡的笑容,然後又看見了他斷去的手臂,於窈抑製不住淚水的奔湧,酸楚、委屈、悲傷、遺憾……千百種心緒激蕩著少女的心神,讓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於家宅邸中的幾位管事和當年跟著於琅的書童們這才喊將起來,“小少主迴來了,小少主迴來了。”


    幽深靜寂的廣闊宅邸瞬間便喧鬧起來,所有族人都蜂擁而出,他們遠遠看見了那個站在老太爺小院外的身影,已經過去太多年了,於家的許多小孩子們對於“小少主”的印象也隻有傳聞裏備受家族器重卻離家出走的那個年輕人,而對於當年親眼看著於琅成長並最終遠走江湖的人來說,此時再見那個始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竟顯出幾分落拓。


    於琅站在原地抱著還像個孩子那般隻要受了些委屈就涕泗橫流的少女,他的臉上滿是溫和笑意,他抬眼看向不遠處靜靜站在原地壓抑著淚水的江若晚,還有跌跌撞撞快步趕來的娘親,於琅輕聲呢喃開口:“好久不見。”


    在不久前的議事堂中,主導於家和朝廷商議的還是於曠言,於家老太爺和於琅隻是旁觀。


    而坐在對麵的,路珩嵩畢竟隻是江湖院指揮使,對於廟堂中樞的決定無法全然做主,但他也能夠明白於家所想要展露的善意,所以並沒有拒絕於家好似一廂情願地談條件,最終路珩嵩答應會將於家的事情交由宰輔大人和三司六部的官員去做決斷。


    於曠言其實沒想到路珩嵩會應答得如此幹脆,似乎還存著些有意的親切,直到離去之前於曠言試著詢問了幾句,才得到路珩嵩的迴答:“不久之後,整座汪洋都會知道,於家有一位武道高手位列江湖天坤榜的一個位置,而且那個人還很年輕,相信未來的於家同樣如此。”


    “最重要的,是於琅在議事堂中的迴答,所以無論是我、江湖院還是光明島,都願意相信一個年紀輕輕便登頂武道的江湖少俠的承諾。”


    在議事堂中,於琅這般說道:“兩百年前於家能夠放棄千年傳承的半數基業,不是到了緊要關頭不得已的選擇,而是於家從一開始就相信光明皇帝所承諾的那副未來的景象,那是聖賢書籍中的大同盛世,也是所有百姓生靈夢寐以求的安居樂業,所以無論是千年以前還是兩百年前,無論如今是太平盛世還是亂世將至,於家從來都是光明島上的於家,於家可以將全數基業拱手相送隻為了鑄造光明島存世的根基,可於家也願意跟著光明島繼續走得更遠一些,直到親眼見證未來的盛世安康。”


    “不是說今日指揮使大人沒有答應相助於家的這份心意,於琅就會憑借武道修為去威脅作亂,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廟堂有廟堂的規矩,於家也有於家的規矩,無論如今於家隻是一個商貿家族還是當年的鼎盛氏族,於家始終都不會忘卻心目中所暢想的光明島是何模樣,而於琅還依舊是於家的人,此生此世皆如此。”


    “商人謀利,世人求己,於家不是口口聲聲說什麽清白幹淨就是要受萬人敬仰的世家大族,於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於家願意做最大可能的努力,太平也好亂世也罷,於家堅守此地也心係此地,這座島嶼這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世事再如何跌宕混沌,於琅走遍江湖和天下,依舊願意相信本心的純澈。”


    就像於琅所告訴冀央,他始終相信顧枝絕不會就那樣消失不見,他相信那個舉世無雙的少年一定會手持太平刀再次歸來,顧枝能夠登上一次秦山就一定能夠再去往世間的最高處,這世間哪怕還要遭受摧折和苦痛更多,可隻要心存希望,一切就都不會太晚太遲,等待、希冀、渴望、夢想……這世間還有許多美好的詞匯,不是嗎?


    這世間有人要以手中刀去斬世間不公,也有人要以心中道去消磨世間不平,那麽這世間便還有他於琅願手持長劍去守護,守護遠去的江湖,守護離去的故人,守護他身後珍視的所有,也守護他走到今日所堅守的一切,所有徘徊和猶豫都會迎刃而解,而他終於來到了他將要踏足前方的起點。


    光明島的皇城太高,高過了視線,雲霧一旦墜下,便好似將人接引去往天上,觸碰無際星辰,也觸摸日升月落。


    井舜同樣落子人心,希望,和絕望一樣,都會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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