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掩映深深,流光順著落葉的脈絡緩緩流淌,墜入溪水之中無聲逝去。


    微風輕輕吹拂,一塊嶙峋石頭上站著孤零零的白衣少年,他持刀在手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那個一身紅袍的對手,顧枝微微皺眉,凝視著竹林深處的黑暗和落葉紛紛,他竟是覺得有些熟悉。


    於是下一刻他的眼前居然真的走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隻是已經許多年未曾見過了,顧枝反手握刀,喃喃出聲:“大師傅?”


    那個雙手負後腰間懸刀的中年男子愣了愣,笑問道:“大師傅?看來你小子後來還認了好幾個師傅啊。”顧枝唿出一口氣,他再次看了一眼四周,雖然沒有看見熟悉的竹屋,可是他卻十分確信此地就是青瀲山中的那處竹屋身後的竹林。


    無論是幻覺還是真實,他知道一切都是魔君的手筆,甚至於他還能隱約察覺到自己仍舊站在了那秦山的山崖之外,隻是在雲海之中緩緩下墜,魔君的身影消失不見,又如影隨形。


    顧枝跳下石頭,看著眼前根本不似虛幻的大師傅計瞳,數十年前揚名八大海域的“刀聖”計瞳走到顧枝的身前,看著少年的眼眸,嘴角笑意溫暖和煦,感慨道:“已經長大了啊,當年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屁孩,還整天嚷嚷著以後會是那天下第一。怎麽,如今得償所願了嗎?”


    顧枝將手中長刀收迴腰間竹鞘,不知為何,哪怕記憶中無比清晰地記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早就死在了當年的宿微城魔宮外,可顧枝還是覺得此時站在自己身前的計瞳就是真實的,於是他開口問道:“大師傅,當年為何您明明重傷尚未痊愈卻還是去了魔宮?”


    當年計瞳在宿微城外折戟之後便拖著重傷的身軀來到賦陽村尋顧筠救治,可是後來在將自身刀術武學全數傳授給顧枝之後,明明還帶著傷勢的計瞳卻毅然決然地去了魔宮,最終身死的消息還是顧枝在醉春樓內茫茫的諜報中瞥見的。


    顧枝一直沒想明白,為何計瞳不等傷勢好了再去戰那魔君,哪怕隻是多了幾分越過魔宮去往孤山的機會也好啊。


    計瞳答非所問,笑道:“當年我是在南境登岸的奇星島,機緣巧合便聽說了顧筠的名聲,若非如此,恐怕當年我早就死在宿微城外了,可是苟延殘喘找到賦陽村,終究還是撿迴了一條命。”顧枝突然瞪大了眼睛,計瞳卻依舊笑著看向顧枝,神色平靜道:“原來再次出山的我,還是死在了魔宮外啊。”


    顧枝竟是一時間有幾分不知所措,眼前的計瞳竟是當年還未離開賦陽村再次去往宿微城魔宮的記憶。而顧枝不知為何,下意識地便覺得眼前計瞳是魔君在其死後留下的片刻虛影,所以才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問出了那句疑惑。


    計瞳擺擺手,然後示意顧枝一同散步緩行,計瞳神色安然說道:“無妨,那樣的結果也是我的預料之中,畢竟是一個身在天坤榜上首席的武道宗師,即便是君洛都難逃身死的結局,像我這種老家夥怎麽可能心存僥幸呢。”


    顧枝默默跟在計瞳身邊,中年男子伸手接住一片竹葉,臉上笑意收斂,多了幾分慨歎和追憶,他輕聲道:“當年君洛還未問鼎天坤榜之前便來與我戰我一場了,所以從那以後我便再不理會世人給予的‘刀聖’稱號,徒惹後世武道之人笑話罷了。可是那樣的君洛也死在了魔君的手中,那麽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麽理由不為此犧牲呢?哪怕機會渺茫。可是把一身武學盡數還給這片天下倒也不錯。”


    顧枝張開口卻問不出話來,計瞳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此時的我是何姿態苟活於世,不過這餘下的片刻清明應該就是為了再次遇見你吧,想來未來的你……不,此時的你,應該在天底下都很出彩了吧。”


    顧枝低聲迴道:“不過天坤榜末席而已。”計瞳嘖嘖出聲:“可以啊,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我可不信。”說完,他自顧自搖著頭,顧枝嘴角露出了淺淺笑意。


    計瞳轉頭看了一眼顧枝腰間的綠竹刀鞘,笑問道:“你到底認了幾個師傅?”顧枝猶豫了一下,竟是有些難為情探出六根手指,計瞳啐了一聲,罵道:“還有人能跟你師傅我相提並論的?”顧枝便隻能低聲把另外幾個師傅的名字都說了出來。


    計瞳聽著這幾個在當年的江湖中都聲名赫赫的名字,愣了愣,最終搖頭笑道:“你小子真是運道好啊,居然遇上了這麽多武道宗師。”


    運道好嗎?顧枝從沒這麽想過。也許是,也許不是。


    計瞳想了想一巴掌拍在腰間刀鞘上,咧嘴笑道:“不對啊,這麽說來你最後是選擇了刀?什麽劍訣,槍術,身法……都比不上刀吧?”顧枝不知作何迴答,隻能說道:“當年敗過一次,知曉了貪多嚼不爛的道理,便在刀法上多費心了些。”計瞳滿意點頭,嘖嘖道:“不錯不錯,天底下最出彩的兵器還得是刀嘛,無往不利鋒芒畢露。”


    計瞳突然神色沉寂下來,他仰頭望去卻視線模糊,悠悠道:“也許當年的我就該死在宿微城外便是了,何必還非要執著於去闖那魔宮呢?最終狼狽地逃出一條命卻難順本心,本就停滯不前的武道修行更要一落千丈,實在是誤人誤己啊。”


    顧枝輕輕搖頭:“師傅,我並不後悔學刀。”


    計瞳問道:“最後奇星島如何了?”顧枝猶豫了一下,說道:“魔君被奇蒼皇帝所殺,‘修羅九相’大破十三鬼門關,奇星島百廢俱興。”計瞳喃喃道:“百廢俱興。”


    計瞳伸出手在顧枝的肩頭拍了拍,似乎是有落葉壓在了顧枝的肩上,有千鈞重。計瞳目視前方停下腳步,緩緩道:“顧枝,我不知你為何會來此處與我重逢,可我知道對你來說肯定不是什麽好事,至於對我這個已死之人?那更是不算什麽好事了。也許下一刻我就會消失了,也許下一刻我會突然對你出刀,可是你記住,如果我阻擋了你的腳步,一定不要猶豫,出刀,隻管劈開了去,無論站在你眼前的我是真實還是虛幻,隻要你還是當年那個我願意傾囊相授的顧枝,那麽隻管前行而去。”


    計瞳突然抬頭看了眼竹林遮掩下的天幕,顧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計瞳輕聲問道:“顧枝,如果我再問你一次當年的問題,你會是一樣的答案嗎?”顧枝收迴視線看著計瞳的背影,掌心按住刀柄,輕輕點頭卻沒有言語,計瞳的身影已經虛幻起來,可是他卻像是聽見了顧枝的迴答,於是笑了起來,最後隻有低聲呢喃:“很好。”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刀芒灑滿了顧枝的身周,渾身鮮血淋漓的計瞳手持長刀站在顧枝眼前,眼中滿是仇恨憤懣,他死死盯著顧枝,怒吼道:“你為何不出手?難道看著天下眾生在你眼前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你也是這般冷眼旁觀?魔君,魔君,哈哈哈哈,可笑至極!不過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魔罷了憑什麽站在高處和遠處裝作事不關己的模樣。”


    計瞳雙手持刀,雙腳踏地高高躍起,好似有月光穿破夜幕鋪滿他的身周,於是刀芒無孔不入地直刺顧枝全身竅穴,顧枝抬頭望著計瞳的身影,然後拔刀出鞘,一刀劈開了計瞳的身影。


    刀鋒破開血肉經脈的觸感那樣真實,甚至在斷開骨骼的時候刀尖還出現了片刻的凝滯,計瞳的屍體怒目圓瞪橫躺在顧枝腳邊,血液湧出沾染著顧枝的鞋底,計瞳臨死前還掙紮著伸出手抓住顧枝的衣擺,詛咒著:“你將不得好死。”


    顧枝感覺臉上有溫熱的鮮血在緩緩淌下,他伸出手卻隻是模糊了視線,竹林中風聲唿嘯,顧枝蹲下身將死不瞑目的計瞳雙眼輕輕合上,下一刻眼前計瞳已經消失不見,一個神色肅穆兩鬢霜白的男子站在他的身邊,低下頭皺眉問道:“你在做什麽?”


    顧枝抬起頭看著背後負劍的男子,低聲喚道:“二師傅?”男子皺眉問道:“二師傅?”顧枝緩緩站起身,男子看著顧枝腰間的綠竹刀鞘,神色不悅道:“最終你還是棄了劍選擇了刀?”顧枝隻是輕輕搖頭,卻不知如何言語。


    男子揮揮袖子責罵道:“怎麽長大了性子反而溫吞起來,不如當初一往無前了?”顧枝下意識低下了頭,好似迴到了十年前的竹林中,那時眼前被世人尊稱為“劍仙”的男子也是這般毫不留情地指點和責罵自己,可是在劍術一道上,卻也是顧枝在當年所學的所有武道中感悟最快的。


    韓世看著顧枝的麵容,然後環顧四周景色,問道:“你知道這裏是哪裏?”顧枝正要迴答,韓世卻擺擺手道:“罷了,既是已死之人,糾結這些又有何用,有人在與你問道?竟是有這份手筆,看來你的這個對手不俗啊。”


    顧枝還是沒有開口說話,韓世視線落在顧枝身上,眼底多了幾分柔和溫暖,他輕聲道:“若是不知道說什麽,那就出劍好了,正好讓我瞧瞧,棄了劍的你又有何本事?”


    說完,韓世便已然拔劍出鞘,劍尖直指顧枝胸前,顧枝雙指做劍訣按在劍尖上三寸之地,然後緩緩下壓,林間有清風攜落葉盤旋聚攏在顧枝的身周,他一襲白衣輕搖,雙手飄搖大袖中有無數劍氣劍意魚貫而出,順著他的指尖一同壓在韓世手中長劍上。


    韓世嘴角揚起不易察覺的笑意,也許他的出劍也隻是想要一個答案,隻要知曉了眼前這個少年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什麽喜新厭舊和人心不足蛇吞象,依舊堅定且敬重地走在武道之路上,那便足夠了,隻是沒有選擇劍可惜了些。


    韓世左手掐劍訣輕點劍柄,在他身後有竹葉露珠連貫作長河洶湧而至,直撲顧枝,每一滴水珠都是氣運厚重的劍氣和劍意,兩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恍若長河大江的劍氣卻已經撞在一處,一時間無數竹枝被壓彎了身子,就連風聲都安靜了下來,眨眼間一切恢複原樣,顧枝收起手指,韓世歸劍入鞘。韓世點點頭道:“倒是沒把當年的劍術丟下。”


    顧枝拍了拍腰間刀鞘,輕聲道:“其實當年在刀劍之間猶豫盤桓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刀。”韓世看著顧枝的神色,說道:“你並無後悔。”


    顧枝看向韓世的眼睛,看見了少見的溫和,韓世扯出一個笑意:“很好。”


    韓世走到石頭邊坐下,顧枝便也就地盤腿而坐,兩人在竹葉紛飛中對坐。


    韓世說道:“記得當年教你劍術的時候你說過,刀法要學劍術也要學,天下百般武學都可學,我就說你野心太大胃口不足,怎麽,如今想明白隻取刀法?”


    顧枝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迴道:“當年輸過一次差點死了,想明白了當年覺得自己可以盡數掌握天下所有絕學不過是狂妄之言,所以最終選擇了以刀為伴。”


    韓世問道:“魔君可死在你的刀下了?”顧枝搖搖頭,將當年奇星島的事情娓娓道來。


    韓世最後隻是說了一聲:“很好。”


    然後韓世緩緩站起身,他伸出手看著緩緩虛幻離散的自己,難得露出笑意道:“看來我們這次重逢注定匆匆,而且想來對你而言還是阻礙。”


    韓世抬眼看著顧枝,一字一頓道:“顧枝,你能有如此成就已經不能再好了,不用覺得今日再見我一麵卻棄了劍的你應該有什麽愧疚,沒必要的事情,其實你已經完成你當年所說的豪言壯語了,天下武學盡在你手,不必猶疑,隻管前行,還記得你當年說過的話嗎?”顧枝點點頭。


    韓世笑道:“很好。”當年學劍時,韓世極少對顧枝有過認同稱讚言語,可是今日再見卻說了一句又一句,好似要把以前虧欠的都說完才好。


    顧枝閉上了眼睛,耳畔聽見長劍出鞘的聲音,他緩緩拔刀出鞘,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顧枝睜開眼睛,看見韓世盤坐於地,雙手各掐劍訣指向地下,長劍刺入他的胸膛,鮮血流淌滴落,最終哪怕是失卻了所有神智記憶的韓世也沒有對顧枝出手,滿身劍氣反噬自身,就那樣在顧枝的眼前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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