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山下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巍峨城池關隘,沒有什麽大軍駐守,隻是在城牆上站著幾個身影,有些寥寥,先是其中兩人死在了方寸島上那位不知為何修為更上一層樓的“戮行者”手中,後來又是兩個莫名其妙死在山下那座小小天地間,如今還有一個在不遠處那座長河岸邊和人廝殺慘烈,被生生拖住了腳步,不得自由。


    牆頭上一個身影憑空浮現,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臉色蒼白卻不顯萎靡神色的年輕男子站在身披戰甲的魁梧男子身邊,一同望向遠處。


    身上戰甲有金銀兩色絲線纏繞盤旋的祝猷掌心抵住刀柄,沒有在秦山上那位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對身邊這個最喜裝神弄鬼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真身示人的家夥大打出手,否則以祝猷的心性恐怕現在早就一刀砍在這個最喜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夥身上了。


    祝猷冷冷問道:“為什麽不攔著明胥和辛梳,我不在乎他們城府算計,可是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了那什麽仙山爭先台,還不如當初給我一刀砍死得了,白費了秦山這麽多年的栽培。”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麵容和眼神都毫無波瀾起伏,好似一個製作粗糙的提線木偶,他語氣平淡道:“自己找死那就如何死也由不得他們自己了,沒了明胥和辛梳還有其他人,以後的天下少了誰,都照樣還能安穩尋常。”


    祝猷皺眉說道:“可是現在上哪去找能夠躋身天坤榜的人?”黑衣男子沒有轉頭看一眼祝猷,隻是冷聲道:“祝猷,你的腦子是個擺設嗎?也對,你這個人本來也就是個擺設。你還真以為你們這些所謂的天坤榜繼任者會對主人的計劃有什麽影響嗎?半分也無的,主人想要讓你們活著登頂天下那你們就有點點資格,主人想要你們直接死在這裏那你們也沒什麽好倨傲自以為是的,你們這群從地底下爬出來的蟲子,主人都不願意多看上一眼,可有可無的存在,別真當自己是迴事了。”


    祝猷神色不變,隻是手指輕輕敲打腰間刀鞘,他知道身邊這個黑衣男子跟隨主公已經不知多久,也知道當初那座隻剩下他們這些不人不鬼的家夥活下來的魔窟其實也是此人為主公一手打造運轉,可是祝猷還是看不起此人,倒不如也可以說能夠讓祝猷看得起的人本就寥寥無幾,主公自不必去說,天坤榜上那些沽名釣譽的島主也不值一提,當然那位光明皇帝例外,此外就是“地藏顧枝”和那個修為精進許多的“戮行者徐從稚”了,而身邊這個不男不女不知生死的家夥,祝猷覺得遲早有一天會砍了省事。


    變幻黑衣年輕男子容貌的晉漢沒有和身邊的祝猷廢話,平日裏以其他模樣身份示人的晉漢可以不跟這個滿腦子隻有打打殺殺的東西計較,可是現在幾乎就是以真身出現的晉漢卻沒有那麽多無聊心思,所以他懶得和祝猷廢話半句,反正隻要按照主人所說把這個難得還有幾分氣力的祝猷當作可以如臂使指的一把利刃就夠了。


    身後戴著黑色兜帽的佝僂老者上前一步站在晉漢身後,沙啞著聲音低聲笑問道:“大人,那個齊境山如此違逆主公的命令,今後不會對我們的計劃倒成了阻礙?”


    晉漢搖搖頭淡漠道:“秦山也好出雲島也罷,哪樣事情哪個人不在主人的眼中纖毫畢現,他齊境山能夠出現在那條長河主人會不知道?他齊境山自己想要去找死主人會不知道?那就由著他去,齊境山不是自視甚高想要以一人挑盡天底下所有島主嗎,如果連這麽小小一關都走不過去,那麽之後也就沒什麽用處,一個其實根本沒資格躋身天坤榜的家夥還這麽自以為是,簡直蠢笨至極。”


    巫贇知曉些許內幕,比如那個江湖上聲名赫赫以倨傲處世的齊境山為何會答應留在秦山又為何會答應和徐從稚在點星島萬眾矚目中打那一架,因為主公答應了齊境山的條件,待得日後天下大亂,他齊境山不會為魔君出手,但是各大海域各大島嶼之主都由他齊境山來殺。


    齊境山此人就是徹徹底底的武瘋子,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對戰世間所有武道高手,越是強大之人他越是無論如何都要一戰,其實和死在爭先台上的明胥有些相像,隻不過明胥是以手段和計謀坑殺武道高手,而齊境山則更直接。如果不是主公沒點頭,恐怕連獨戰光明皇帝這種要求他齊境山都敢提。


    晉漢沒有在這裏停留太久,不遠處有許多身影稍縱即逝,一座無形大陣已經嚴絲合縫地矗立原地,隻等待那幾人自投羅網,祝猷皺眉問道:“何必如此麻煩?既然搭建了這座鬼門關不是想要讓我們和他們一戰嗎?我們可不是當年奇星島上那些廢物。”晉漢輕輕一躍站在城頭,然後邁出一步墜下城牆,最後隻說了一句:“多辦事,少說話。”黑衣身影消失不見,祝猷閉上雙眼開始養意,敲打刀鞘的手指漸漸平息。


    遠處長河河岸早已大地凹陷坍塌,河水倒灌竟是直接打造出了一座湖泊,水麵上那座斷橋有簌簌碎石墜落河麵,激蕩起駭浪滔天湧動,連同那條蜿蜒支流的水麵都抬升不少,沙石滾落河水中,竟是將幾處河麵抬起如高台,此時幾道身影就站在其上,雙手裸露筋骨蠕動緩緩生發又渙散,就像是一座不斷有枯枝落入其中的火堆,他的身後那尊法相已經隻剩下虛幻的影子,緊閉雙眼身上熒光閃爍點亮周身竅穴,齊境山抬眼看向對麵河水高台上那個頹然盤腿坐在原地的老者,白發蒼蒼垂落肩頭,記憶中齊境山從未見到他如此的狼狽卻又帶著釋然。


    站在另一邊的武山一隻手臂被生生削去一截,同時裸露上身有無數深可見骨的傷痕遍布,幾乎就能看見那些縱橫交錯的經脈,鮮血早已不再肆意流淌,他的身下有高台水麵已經被浸潤為了鮮紅紅色,可是武山依舊巋然不動站在原地,他的身後有模糊法相若隱若現,隻是可惜法相身軀黯淡,根本沒有齊境山法相那般的熒光璀璨,顯然是武山強行提升境界勉強打造出來的氣象而已,他的身上有火焰灼燒不停的聲響,那是武山修行百年鑄造的神魂和體魄在不斷地寸寸消耗,最終不僅僅是死無全屍的下場,更要曆盡煎熬而死。


    齊境山盯著席地而坐盤腿吐息的黃草庭,他的心中大恨,沒想到這兩人不管不顧地出手便是燃燒性命神魂,居然被武山率先破開齊境山的法相和長槍,黃草庭又不惜性命直接破去齊境山耗費大量真氣打造的小天地,硬生生將齊境山拖入拳腳交鋒的境地,齊境山的體內真氣和體魄神魂的打造自然是要遠遠強於武山和黃草庭二人,可是兩人也都是站在了武道登高路巔峰之人,雖然沒能更進一步見到大風光,可是一旦他們心存死誌像如今這樣不顧性命,那麽即便是齊境山也要吃大虧,於是現在齊境山居然身受重傷短時間肯定不可能在與那些島主君主交手了。


    齊境山看著黃草庭咬牙問道:“你究竟為什麽不顧性命也要攔住我?如果你篤定顧枝一定可以登上秦山見到魔君,那有無攔路還有區別嗎?他顧枝還有那兩個修為不濟的年輕人值得你將這苟活百年的性命都不要了?”


    黃草庭緩緩睜開雙眼,他早已油盡燈枯甚至就連站起身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眼神憐憫看著齊境山,輕聲說道:“你知道我這些年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嗎?那就是當初不該隻教你武學登高,卻忘了當年的你是一個在市井坊間受盡了冷眼羞辱的小乞兒,所以無論是心性和眼中所見都難免有失偏頗,可是我沒有注意到這些,隻知道將畢生所學教給你。”


    總是身穿一身白衣儒衫溫文爾雅的齊境山此時臉上鮮血流淌有些神色猙獰,他冷笑道:“畢生所學?嗬,除了你自以為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拳腳功夫還有刀劍術法,你還有什麽可依仗的?”黃草庭隻是靜靜看著齊境山,齊境山咬著牙低吼道:“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隻會對你言聽計從的孩子了,沒那麽傻,因為你的眼神視線或是一句話就要思慮重重,都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難過,你知道嗎,你每次這樣看著我都是在提醒我,我還是那個躺在小巷子裏人人路過都可以踢上兩腳的乞丐,我根本不需要誰的憐憫!”


    黃草庭雙手手掌疊放在身前,他的嘴角流出鮮血卻已經是漆黑顏色,黃草庭看著齊境山緩緩說道:“你是怪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齊境山冷笑著搖頭道:“到現在你還是自以為是,你總是以為自己能夠全然知道我在想什麽,可是最後呢,我不想學那些拳架劍術,你卻覺得那些才是真正的武學修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學這些東西。”黃草庭點點頭,低聲呢喃:“我知道。”


    齊境山突然神色張狂,伸出手指指向黃草庭,說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學槍?就是為了離你當初硬塞給我的那些武道修行遠遠的,我非要自己走出一條路來,你黃草庭覺得自己修為精深見多識廣,就能給我最好的大道正路?不,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才是我的大道。”黃草庭看著齊境山,輕聲問道:“所以離開了這麽多年,你找到你的大道了嗎?”


    齊境山抬眼望向那座秦山,笑道:“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黃草庭隻是問道:“你覺得那是你想要的嗎?”齊境山似乎早就知道黃草庭要問什麽:“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道路就是對的錯的……”齊境山突然愣住,因為他發現黃草庭問的並不是預料中的“你覺得這樣的大道是對的嗎?”,他怔怔看著黃草庭,又是那種他最痛恨的眼神,故作溫和關切,其實都是他的自作聰明。


    齊境山永遠記得他決定離開那座小院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麽,那時還是少年的他每一日都要修習六個時辰以上的武藝,包攬拳腳刀劍無一不學,而且每一日黃草庭都會考究他的修習成果,若是哪裏明明是早該改正的瑕疵卻依舊沒有改過,就要加上一個時辰的修行,那時少年最羨慕的就是院牆外那些抓著紙鳶從巷子裏飛奔出去的孩子,他們穿著好看的衣衫嬉笑追逐,而齊境山就隻是那一身粗布衣衫。


    黃草庭在鎮子裏一個小醫館中做事,早出晚歸,但是每一頓飯都會迴到家中和齊境山一起吃,總是匆匆趕迴來又匆匆離去,所以齊境山幾乎每天就是自己待在院子裏,練功累了就趴在牆頭上看著人來人往,其實偏僻巷子裏也沒什麽人,都是些蹣跚走過的老人和臉上還掛著鼻涕的孩子,也沒有人會和終日把自己關在院子裏的齊境山說話,所以少年隻能在黃泥院牆上有樹枝寫字,讀書識字也是黃草庭所教。


    少年小時候最仰慕那些官老爺,一個個都穿著絲綢官袍趾高氣昂的,平日裏也能穿著材質最好的衣衫懸掛玉佩掛飾乘坐馬車,人人看見了都要讓路行禮,最是地位尊崇聽說也是最有錢的,因為再有錢的人都會主動把錢往官老爺們家的宅子裏送,這當然不是黃草庭教的,卻是當年他還是個乞丐的時候趴在人家門口院牆上聽來的,沒辦法,那個時候餓的肚子連咕咕叫的力氣都沒了,隻能聽些閑散事情分散注意力。


    少年還聽說隻有讀了書考取功名才能當官老爺,少年就在想自己要是不練武了就讀書,是不是能夠更快地賺好多好多錢然後也不用被人冷眼看不起,還是個乞丐的時候少年曾經蹲在酒樓茶館門口討些吃食,就會聽說書先生講起江湖大俠的故事。


    少年覺得沒啥意思,因為那些大俠總是做好事不問迴報,這不是扯淡嘛。啥都不要,那些大俠難道不用吃飯休息?既然是名利雙收的事情還要計較什麽名聲跟不能就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所以少年其實不太看得起習武之人,隻是後來跟了黃草庭,少年怕先生不要他就從來沒敢這麽說。


    少年有時也會偷偷溜出小院和巷子去街角處看那座學塾,讀書人都穿著幹淨清爽的長衫端坐在椅子上,一本傳記地拿著書本琅琅誦讀,教書先生就會站在講台上手持戒尺一一說文解字,雖然聽不到聲音,可是少年總覺得那樣子的讀書人真是氣派,比苦兮兮練武要強多了。


    隻是少年其實也不太喜歡先生的說文解字,總覺得枯燥乏味,不知道學塾裏是不是會不一樣,隻是少年同樣不敢說要去學塾的事情,因為每一日練武就夠累了,少年也不敢跟先生提太多請求,雖然先生平日裏沒什麽笑臉總是很嚴肅可對自己還是很好的,但少年就是不敢,怕說多做多就要錯多,惹來先生不喜就又是淪落街頭的下場了。


    少年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過著枯燥的日子,以前年紀小先生還會帶著自己出去走走,可是後來先生除了每日的指點武學好像就和少年無話可說了,其實少年一直覺得先生是一個好人,因為他去偷偷看過先生在醫館裏的樣子,無論是什麽人去問診抓藥先生總是不吝笑臉的。


    隻是好像先生迴了家就沉默寡言也神色嚴肅,少年總擔心自己會不會哪裏做錯了,所以戰戰兢兢過著每一日,漸漸地少年開始覺得先生是不是覺得自己隻會賴在院子裏無所事事,根本就是養了個閑人,所以少年主動說要出去掙錢,先生卻拒絕了,也沒說理由,隻說武道修行不可落下。


    少年曾迴去當年流浪乞討過的巷子,那些曾經譏笑辱罵過他的同齡人穿著幹淨的衣衫背著書箱結伴去往學塾,那些欺負羞辱過他的閑漢婦人依舊守著自己的小院和一畝三分地,安安穩穩哪有什麽報應。


    少年從不去寺廟道觀,因為他不覺得那些瞎了眼的神仙老爺就真會睜開眼看看自己,然後一道天雷把那些做慣了壞事還不以為是的家夥給劈死,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壞人終會自食惡果的道理。


    至少那時的少年隻覺得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為什麽那些比自己年紀大些力氣大些的人就可以對一個躺在地上饑寒交迫的乞丐拳打腳踢極盡辱罵,難道隻有拳腳重了力氣大了才有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的資本嗎?


    少年不明白,可他也不願意問先生,因為他擔心先生會因為自己還記恨那些人而對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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